「老夫先是劍客魏冉,而後才是穰侯魏冉。難道大將軍認為老夫不配與你比劍?」魏冉的聲音與神情一樣冰冷。
秋霜盡染的樹林內,魏冉、項離執劍對立。風捲起枯葉,掀起二人的衣袂。
「穰侯先請。」項離說道。
「那老夫就不客氣了!」魏冉一抖手腕,手中利劍發出一聲脆響,劍鋒化作白芒,直奔項離而去。
項離上身一側避過劍鋒,雙腳沒有移動半分。魏冉身子一擰,劍刃回削項離咽喉。項離一個後仰,手中劍鞘撐上地面,雙腿依然未動。白光貼著面門掠過,森森寒氣直逼肌膚。
魏冉身子站定,厲聲喝問:「為何不出劍?!」
項離看著魏冉誠摯說道:「一日為師,終生為師。」
「自我掣肘於你之日起,你我恩情已斷。不必謙讓於我,接招吧!」魏冉一聲叱喝,身子裹挾著劍光,蛟龍般攻上。
項離再讓一招,手中長劍鏗然出鞘。
兩劍相擊,發出串串清越之聲。兩條游龍般的身影騰挪閃避,說不盡的凌厲矯健。劍風激盪,片片落葉圍繞二人舞得狂亂。
項離愈戰心中愈是凜然。魏冉之劍招招犀利詭譎,全不似平日老成持重的做派。項離已能想像出魏冉當年流落江湖之時,是何等的凶悍勇猛。若在魏冉壯年時與之比劍,自己怕是早已落敗。
項離心念一分,手下頓時遲緩了剎那。魏冉一聲長嘯,手中劍芒爆吐,直刺項離胸口露出的空隙。項離回劍不及,飛身後退,魏冉劍尖疾跟而至,項離身子凌空翻轉,足尖踢中攻上來的劍脊,手中長劍同時回刺。接下來的一瞬,令項離始料未及。
魏冉非但不讓,身子猛然往前一衝,心口迎上了刺上來的長劍。項離瞳孔一縮,收劍已然不及,手上傳來利器刺進肉體的滯重之感。
「穰侯!」項離一聲大吼,正抱住撲上來的魏冉,手中長劍貫穿了魏冉的胸膛。魏冉身子登時委頓下來。
「穰侯!你這是為何?!」項離雙目圓睜,看著魏冉胸口飛快洇開的紅色手足無措。
「我背叛了大王,背叛了秦國……大王雖未殺我之身,卻已摧毀我為人之尊嚴……大丈夫失去尊嚴,又何以苟活於人世!」魏冉兩眼暴突,一口血噴了出來,濺上項離前襟。
「穰侯你這是何苦……」項離的淚水簌簌滾落,「大王心裡是記掛你的……」
魏冉苦笑著搖搖頭:「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禮……老夫悔之晚矣……老夫受秦國大恩,卻未能以身報國,為國而死,老夫悔呀……」
魏冉猛然拔出胸口的長劍,一腔熱血噴出,臨終一吼震徹秋林。一群老鴉倏然驚起,帶走了一個悔恨的靈魂。
項離手托魏冉餘溫尚在的屍首,一步步走進了穰侯府,在廳堂停住,小心地將魏冉放上坐席,簇擁上來的家眷奴僕發出陣陣悲慟的哭聲。
一陣秋風穿過中庭,將攤在香案上的帛書飄飄蕩蕩地吹至項離腳邊。
項離緩緩拾起帛書,呆滯的目光觸上嬴稷親筆所書的幾列小篆,嬴稷冷漠的聲音在耳邊迴響起來:「魏冉,你本是何人?一個四處乞食的卑賤劍客。秦國和寡人給了你富貴榮華、高官顯位,你非但不思圖報,反以怨報德,欲行謀反之大逆。如此苟活於世上,你與禽獸何異!」
項離一揚手,帛書飛出了廳堂,復又被風刮起,飄向灰濛濛的天空,消失在描金鏤銀的廊簷後面。
二十萬秦國虎狼之師在王齕的帶領下緊急開赴長平戰場。第一輪交鋒,秦軍前鋒斬趙軍裨將茄,連奪趙軍位於長平之南的兩個壁壘,趙軍四名都尉陣亡;兩個月後,又奪下趙軍西壁壘——韓王山,殺趙軍兩名都尉。數戰不利,久經沙場的廉頗判斷出秦軍戰力強於趙軍,便迅速調整了戰略。趙軍依托有利地形築壘固守,堅壁不出。秦軍被阻隔在長平谷地西南面,不能前進一步。這一對峙,便是兩年,龐大的糧草軍需消耗令秦、趙兩國不堪重負。雙方都在積極地謀劃,尋求盡快打破僵局的辦法。
邯鄲宮正殿的王位上,趙丹的神情有些沮喪。派去楚、魏兩國的使者回報,兩國都不能借給趙國糧草,他已數度遣人催促廉頗轉守為攻,廉頗卻依然堅持堅壁防禦的策略。長平戰局再這樣僵持下去,不等秦軍進攻,趙軍自己便要因糧盡而潰亂了。今日的朝會,便是商議下一步的對策。
「戰局如何,列位愛卿都已知曉。我趙國想要擺脫困境,就必須束甲而趨之,全力以赴地與秦決戰!」趙丹強作精神,面對著滿朝大臣慨然說道。
大臣樓昌高聲奏道:「大王,以眼前的態勢,臣以為我趙國已不可和秦國再打下去。臣主張與秦言和!」
「言和……」趙丹本就深悔當初接下上黨這塊燙手的山芋,只是礙於一個大王的臉面,不好由自己說出與秦媾和。
「相國的意思呢?」趙丹望向趙相虞卿。接收上黨他未與虞卿相商。
虞卿不假思索地回道:「臣亦以為當前最好的辦法,就是與秦休戰。」
「列位愛卿以為如何?」趙丹的目光轉向滿朝文武。
「臣等附言和之議——」眾臣齊聲回道。
趙丹接著問道:「那又該如何與秦言和?」
樓昌又大聲奏道:「大王應派出我趙國身份尊貴之人使秦,與秦言和!」
「不可!」虞卿站出朝班,「臣主張休戰,卻並不主張直接遣使與秦言和。以目前的情勢向秦國提出和議,就等於是向秦示弱,如此和議的主動權則完全掌握於秦國,我國只能任其宰割。再則,秦國欲借此役破趙而後快,不給秦國施以強大的壓力,就不能實現和議。」
趙丹思索了一會兒問道:「既是欲與秦國言和息兵,不派使者又如何言和?」
虞卿:「要派使者,但不是派往秦國。」
趙丹:「相國請明示。」
虞卿:「大王可先遣使攜珍玩重寶前往楚、魏兩國。兩國欲得重寶,必會接納我趙使,如此則使秦王生出懼怕三國合縱的疑慮。這時候大王再向秦國提出和議,我國就掌握了和議的主動權,和議才有可能成功。」
樓昌反駁道:「如此反覆,秦國則怒我無議和誠意。屆時非但議和不成,反會招致秦國全力的進攻!」
殿上眾臣一時各抒己見,支持虞卿和樓昌的各佔一半。
趙丹思忖良久後下定了決心:「既是議和,就要有議和的誠意。就按樓昌所奏,遣我趙國尊貴之人出使秦國。」
虞卿聞言大驚,陡然跪了下去:「大王不可啊!遣使直接入秦,秦王和范雎必會以隆重禮節接待我趙使,以向天下諸侯顯示秦、趙兩國已經言和。如此楚、魏等國則會放棄發兵救趙,待我趙國陷入孤立無援的危局,秦國就會拒絕議和,全力攻趙!」
「相國未免過慮了。我趙國缺糧,秦國亦然。我坦誠相待,秦國焉會拒絕與我國言和?寡人還要定奪誰人使秦,散朝!」趙丹疾步走下王階,很快消失在簾幕之後。
虞卿呆跪在地——他彷彿已看見趙軍被秦軍慘敗的那一天。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與虞卿所料分毫不差——秦王和范雎不但以盛大的禮節接待了趙使,同時向楚、魏兩國暗許割地以收買。楚、魏本就懼怕秦國,見秦、趙有修好之意,很快放棄了救援趙國的打算。趙王外交上的錯誤決策,將趙國引向了獨立抗秦的困境。
初夏的咸陽已令人微感燥熱。咸陽宮綠蔭婷婷的花苑內,一身輕衫的嬴稷正挽弓射的。蒲草編成的箭靶上,幾支箭矢都釘在靶心之外。
嬴稷又一次勁射,箭矢竟脫了靶。景德慌忙將手中的羽箭遞上。
嬴稷摔落手中長弓喝道:「應侯怎還未到?!」
「已遣人去召了……」景德又小心地遞上一塊汗巾。
「大王恕微臣來遲!」范雎自假山後轉出,疾步走上前來向嬴稷一揖。
「如何?廉頗依然用堅壁疲敵之計?」嬴稷急問道。
「任我軍百般挑釁辱罵,廉頗仍堅守不戰。」
「這個老匹夫!」嬴稷又將手中汗巾摔在地上,景德慌忙去揀。
「倉中還剩多少糧草?」嬴稷又問。
「不足大軍一年之用。」
「命王齕三個月內攻破趙軍壘壁,攻不破他提頭來見!」嬴稷暴怒道。
「大王要冷靜。我國缺糧,趙國卻更甚。趙王已數度遣人申斥廉頗,怨其膽怯不戰,促其轉守為攻。」
嬴稷以詢問的目光望著范雎的眼睛:「應侯可有良策使趙軍出戰?」
范雎目光並不避讓:「臣觀當今趙王,不知三軍之事而同三軍之政,不知三軍之權而同三軍之任——要想打開長平這個缺口,可先從趙王身上尋找破綻。」
「有理!應侯速速道來!坐吧。」嬴稷在席上跪坐下來,范雎跟著坐在下首。
「大王可遣細人攜重金前往邯鄲散佈流言,說:『秦之所惡,獨畏馬服君之子趙括為將,若用此人替換廉頗,秦軍早已被趙軍大敗。』同時重賄趙王左右權臣,勸趙王以趙括撤換廉頗。」
范雎一番話說完。嬴稷瞟一眼范雎陰鷙的面容,心想此人確實詭詐,要是項離斷不會如此去做。
嬴稷面上卻無絲毫顯露,接著范雎的話說道:「趙奢之子趙括?此人頗有些聲名,寡人亦有所耳聞。」
「此人少習兵法,博覽兵書,所以喜言兵事。其父趙奢生前有云:『兵,死地也,而括以為易。趙若不用趙括為將則已,若用其為將,使趙軍大敗之人必為趙括!』」
嬴稷笑道:「趙奢倒有些意思,旁人皆言子女好話,他卻斷定兒子不堪重任。應侯以為趙括如何?」
「此人言於兵事則誇誇其談,卻從未領兵作戰,所言所論皆為紙上談兵。大王以為這樣的人能否戰敗我秦軍?」
嬴稷仰面思忖半晌說道:「不管趙括是否大將之才,寡人都要做好全力迎戰的準備。你馬上派細人前去邯鄲離間趙王,同時將正趕往長平的增兵撤回,以造成長平秦軍積弱的假象,促使趙王增兵換將!」
「促使趙王增兵長平?」
「對!寡人要以長平之戰一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