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黑暗籠罩著邯鄲城,沒有月亮,夜空中零星點綴著幾點微弱的星光。
邯鄲宮中燈火寥落,偏殿內一座燈樹照亮相對跪坐的趙丹和趙玦。
「大王不可聽信坊間流言,以趙括換下廉頗大將軍。」趙玦緊望著趙丹的眼睛。
趙丹微低下頭,避開趙玦的目光,神色中透著傷感:「姑姑所言,侄兒都明白。侄兒又何嘗不想用廉頗與秦決一死戰……」
「長平離邯鄲只有百餘里,離咸陽卻有千里之遙,一石糧食從咸陽運出,至長平已不足一鬥。大將軍堅守不出是為疲憊秦軍,以時間和秦軍漫長的運輸線促成強弱轉換。大將軍並沒有錯,此戰略是唯一能與秦軍抗衡的辦法。」
「姑姑,你看見了秦國消耗不起,可你沒看清我趙國更為不堪的處境……」趙丹起身走至窗邊,「因侄兒犯下的過錯,趙國已陷入孤立無援之境。而今我國每五人就有一名精壯男丁充軍,田地荒蕪,百姓流離……長平再耗上半年,我趙國便會因斷糧而自亂,更何況背後還有趙國的世仇燕國正虎視眈眈!侄兒與趙國已別無選擇……」
趙玦沉默良久。趙國的處境確實如趙丹所言。「能否再勸大將軍出戰?」趙玦問。
趙丹苦笑著搖搖頭:「好言相勸,威逼申斥……可以用的法子侄兒都用過了,廉頗是鐵了心不與秦軍交戰。我想他是愛惜自己的羽毛,更不願承擔萬一落敗的千古罵名。」
趙玦又沉默了片刻,緩緩歎道:「大王想如何做,就如何去做吧,也許上天早已注定了所有的結局。姑姑只有一個請求。」
趙丹轉過身來,深望著趙玦堅決的面容:「姑姑請講。」
「讓姑姑被甲充軍!」趙玦起身向殿外走去,「讓我為趙國流乾自己的血……」
趙丹望著趙玦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微微歎了口氣道:「宣趙括進來吧。」
少頃,宦官領著一人進來。
「拜見大王!」年輕的趙括身形挺拔,面容英武,一雙明眸中透著熱血與無畏。
「趙括,世人言你紙上談兵,藺相如和你母親都曾勸諫寡人不能用你為將。」趙丹恢復了一個王者該有的威嚴,「你以為如何?」
「孫臏一生只打過一戰,就是全殲龐涓大軍的馬陵之戰。微臣確實未有過帶兵打仗的歷練,但微臣確定,王齕非我趙括的對手!」
趙括的自信感染了趙丹,趙丹心下稍稍安定:「放眼當今天下,你覺得哪些大將方能與你匹敵?」
「唯有秦國項離、趙國廉頗!」
趙丹緊盯著趙括:「現在長平的秦軍主將雖是王齕,但秦王隨時會以項離換下王齕。你可想過?」
「想過!以二十五萬趙軍對項離指揮的二十萬秦軍,趙括不能取勝。」
「若是寡人再給你二十萬大軍又當如何?」趙丹逼視著趙括。
趙括聞言一驚,猛然向趙丹跪下:「請大王三思!四十五萬大軍已接近我趙國兵力極限。一個將士至少需要三個民夫方能保障運輸補給,如此每戶必然抽出兩名男丁充軍服役,趙國頓成空國!」
「寡人只問你,能不能打勝?!」趙丹聲調轉為厲聲。
趙括磕了一個頭,抬頭定定地望著趙丹:「微臣以性命相保!若不能勝,趙括馬革裹屍而還!」
趙丹陡然握住趙括的手臂,眼中亮著淚花:「好……寡人將整個趙國交付於你!」
趙括眼中也盈起了淚水,動情說道:「大王托國之信,趙括唯有以性命相酬。」
趙丹面色凝重地說道:「動員四十五萬大軍,時日一長,是我趙國所不能承受的。寡人之所以用你換下廉頗,只為速戰速決,你要時刻謹記!」
趙括鏗然回道:「速戰速決!趙括將此四字銘刻於心!」
咸陽國尉府,項離手握一份軍報,面色如臨大敵。趙國以趙括替換廉頗的同時,往長平增發二十萬大軍。
「備馬入宮!」項離一聲大喝。
「寡人親自來了!」嬴稷自門口疾步走進。
項離連忙起身讓到一側:「大王也收到消息了?」
「正為此事而來!」嬴稷在主位上坐下。
項離直言道:「二十萬秦軍對四十五萬趙軍,我料王齕不敵。」
「寡人已作決斷,以你為主將,王齕改任副將,再以司馬梗輔之!」
「謝大王重托!」項離單膝拜在階下,「但大王若不答應項離的請求,項離不敢為此將。」
嬴稷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狐疑:「講。」
「往長平增兵。」
「增派多少?」
「傾國之兵!」
嬴稷一愣——他心中雖是有增派兵馬的準備,卻沒想到項離竟要徵調秦國全部大軍。
靜默了片刻,嬴稷說道:「你數次大戰皆以少勝多,為何此次要用我秦國六十萬大軍迎戰四十五萬趙軍?」
「對手不同。」
「有何不同?」
「項離出於趙軍,深知趙軍戰力。趙軍除步兵、弩兵微弱於秦軍,騎兵、車兵則遠勝秦軍,更兼有頑強的戰鬥意志。此戰非同小可,不以優勢兵力與之決戰,項離難保無虞!」
「趙王已用趙括換下廉頗。威震海內的武安君項離,竟會畏懼一個沒有絲毫作戰經驗的黃口小兒。」嬴稷乜斜著眼看著項離。
「大王錯了。」項離並不吃嬴稷的激將,「一塊劣鐵,就是經過再多的錘煉,也不會成為一柄絕世名劍。人亦同此理,趙括對兵法天分極高,自小博覽兵書、刻苦研讀,又受趙奢調教,雖缺乏實戰經驗,但已不可小覷。如此年齡,便肩負趙國存亡重任,必會以死戰之心報國。這樣的對手,項離不敢輕敵。」
「說完了?」嬴稷斜睨著項離。
「完了。」項離拍拍膝蓋站起來。
「項離,你還未到四十歲吧?」嬴稷話裡有話。
「大王有話直說。」
「寡人發現你已經老了……」嬴稷起身走至項離面前,聲音陡然嚴厲,「以往那個鋒芒逼人的項離哪兒去了?那個藐視群雄的項離哪兒去了?!」
「大王若是為羞辱項離,你已經做到了;大王若是想以此戰徹底削弱趙國,就必須將秦國全部的兵馬交予項離。」項離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嬴稷一時語塞。僵立了片刻後一拂大袖,快步走了出去。
「項離!你是對敵人膽怯,對寡人狂妄!」嬴稷的聲音漸去漸遠。
當天夜裡,一封詔令送到武安君府上——授項離為長平之戰主帥,四十萬大軍隨項離秘密趕赴長平,與王齕的二十萬大軍會合。有洩武安君為將者,殺無赦!
至此,長平之戰的帷幕正式拉開,一場震爍古今的大決戰等待著命運之神的勝負判決。
位於長平谷地西南角的長壁,在晨曦中參差出險峻的地勢。秦軍營寨中,一頂大帳漏出橘黃的燭光。
項離自軍帳中出來,伸了個懶腰,關節發出一串爆響,身後跟著走出喜和司馬梗。三人徹夜密商,針對趙國急於決戰的心態,商議出詐敗誘敵、分割包圍、聚而殲之的對敵之策。項離比四十萬增兵長平的秦軍先行到達,目前長平的秦軍依舊是二十萬。趙括領四十五萬趙軍在長平谷地東北面駐屯。
「我大軍尚在秘密往安邑、野王兩地集結,是否要待大軍全部到達後再依計行事?」兩軍數量懸殊,喜有些擔憂。
項離笑道:「我若以六十萬人馬引你四十五萬人馬出戰,你是否會傾巢而出?」
司馬梗接過話去:「長壁雖是地形險要、壁壘森嚴,但也是絕無退路的死地。將四十五萬趙軍悉數引來,萬一壁壘被破,大將軍和二十萬大軍都將危矣。」
項離說道:「置於死地而後生——長壁若不是絕路,趙括又焉肯入甕。」
長平西路的烏嶺、空倉嶺一線是安邑通往長平的唯一通道,南路的羊腸阪、天井關一線是野王通往長平的唯一通道。若將秦國四十萬大軍比做由此兩條要道夾向長平的巨鉗,那長壁就是這把巨鉗的關節。趙軍若追至長壁,兩把尖刀正處於其側後方。但這一切的成敗,均取決於趙括是否會率主力進入長壁。
趙軍大營的中軍大帳內,趙括面對著長平地圖苦思冥想,一鼎飯食涼在案上。臨行前趙王再三的囑托時刻縈繞在他的耳邊——速戰速決!
「上將軍!」親兵又進到帳中。
「不吃!」趙括有些焦躁。
「秦軍在大營前叫陣……」
趙括倏地抬起頭來:「來了多少兵馬?」
「看陣勢有二十萬。」
「全送上門來了!」趙括抓起帽盔扣上,「命所有將領於營前集合!」
趙括登上樓車,極目遠眺。
二十萬秦軍在大營西南面五里處列陣,鮮紅的盔纓在秦軍黑甲匯成的海洋中顯得格外醒目。
「派出偵察的斥候是否有回報?」趙括沒有回頭,他身後站著一名副將。
副將回道:「都回來了,整個長平谷地只有此二十萬秦軍。」
趙括眼睛一亮:「都言秦軍銳士無敵於天下。本將今日倒要看看,秦軍銳士與我趙軍勇士,孰雄孰雌!命全軍列成雁陣向敵陣推進。」
「全軍?」
「全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