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樓的報鼓聲傳進被暮色籠罩的咸陽宮,寢宮外殿內宦官手舉挑桿,依次點亮了吊燈和燈樹。嬴稷端坐於書案之前,正翻閱手中的一卷《商君書》。
「大王,張祿已召至殿前……」景德小心地提醒。
「嗯……」嬴稷端起茶盞呷了一口,目光沒有離開竹簡。
見大王似乎沒有見此人的興致,景德就沒再說話,心想,求見大王的士子太多了,而且大都是迂腐的高談闊論之輩,大王哪裡一一見得過來,就讓他在殿外候著吧。
殿外透進的天色已是墨黑,景德又一次往嬴稷的漆盞中添入熱水。嬴稷看書入神,似乎沒有察覺,拿起漆盞湊到嘴邊,猛然噴出一口滾燙的熱茶。
「奴婢該死!」景德驚惶間用袖子去擦拭灑在書案上的茶水,「沒燙著大王吧?」
「沒事。」嬴稷舔舔嘴唇,示意景德退下。
「大膽!敢闖寢宮!」殿外傳來禁衛叱喝和銅劍出鞘之聲。
「張祿只聞秦國有太后、穰侯!未聞有一大王!」一人高聲喊道。此人就是在殿外候見的范雎。
「拿下!」郎中令的怒喝聲傳入。
嬴稷用力擲下竹簡,神情怒不可遏:「押他進來!」
禁衛將范雎押至階前,范雎猶在掙扎不休。
嬴稷冷冷問道:「你就是張祿?」
范雎昂首答道:「正是!」
「你可知道我是誰?」
「當今秦王!」
「知道你還敢發此悖逆之言!」嬴稷一掌拍上書案,漆盞跳起翻倒。
范雎似乎並不害怕,鎮定回道:「張祿若無此犯上之言,大王焉肯見我?」
「你以死求見寡人只為進言,若所進之言寡人聽不入耳,你可知是何結果?」
「張祿確信大王聽完張祿所言,非但不會誅殺,還將重用於我!」
張祿的狂傲讓嬴稷心生幾分好奇,便示意禁衛放開范雎:「寡人倒要聽聽,你有何巧辯能逃脫一死。」
禁衛鬆手,范雎整整寬袍大袖,從容向嬴稷揖道:「張祿所言只能說給大王一人聽。」
「都退下。」禁衛和景德欲言,被嬴稷威嚴的目光一掃,低著頭退了出去。
范雎輕咳一聲,侃侃說道:「秦東有崤函、洛水、河水之險,更兼南有武關,佔盡天時地利,雖是武力強盛,卻遲遲不能成就霸業。大王可知是為何?」
「為何?」
「缺乏人和。」
「我秦國百官勤勉,百姓安居樂業,如何不和了?」
「大王只看見了表面。當今秦國以穰侯為首,華陽、涇陽、高陵三君為輔的『四貴』等謀臣不忠,加之兼併方略的錯誤,這就是秦國一直未能有所大成的原因。」
「危言聳聽!」嬴稷喝問道,「若說魏冉貪戀權勢錢財,寡人倒還能聽進幾分;你說魏冉不忠,有何依據?」
「敢問大王,秦國是否還在攻齊?」
「攻齊關魏冉不忠何事?」
「此次秦國越韓、魏而攻下齊之剛、壽,誰人獲利?」
「當然是秦國獲利。」
「非也!剛、壽遠離秦國本土,而與穰侯封地陶邑接壤。秦軍勞師動眾攻下的土地沒有擴大秦國版圖,只擴大了穰侯封地。大王以為是何人獲利?」
「陶邑難道不是我秦國之土?」
「大王又錯了。穰侯此舉並非為擴大其封地這麼簡單,其目的是為使陶邑成萬乘之國,而後率以朝周天子,再圖五霸之事!」
「你可知你此言是在告當今秦相謀反大罪?」嬴稷面色凝重起來。如若范雎所言屬實,若不及早抑制住魏冉,對秦國將是一場大亂。
「大王只需拿下客卿灶拷問便知。」
「景德!」嬴稷高喊一聲,景德躬身進來。
「客卿灶是否已回到咸陽?」
「回大王,客卿灶為催取軍需,前日已回到咸陽。」
「你速去廷尉府,傳寡人王命,不要驚動旁人,拿下客卿灶,連夜嚴刑審問!一旦招供,馬上回報寡人!」
「諾。」景德異樣地看一眼范雎,疾步退出寢宮。
「先生請坐。」嬴稷起身一揖,面色已是恭敬起來。
范雎與嬴稷隔案對坐,又接著說道:「昔日齊用田文『遠攻近交』之略,長途伐楚,雖是大勝,卻肥於韓、魏;而今秦國不顧路遠地隔,出兵伐齊,少出師則不足以傷齊,多出師則害於秦,平白消耗了實力。就算是闢地千里,也不免為他人做嫁衣,秦國卻尺寸無所得,無濟於兼併諸侯。」
「採用何方略方可兼併諸侯?請先生教我。」
「趙武靈王在世之時獨滅中山,功成名立而利附,趙國戰勝而益強。大王應用『遠交近攻』之方略,逐步蠶食天下各國。如此攻佔的土地,得寸則王之寸,得尺則王之尺,又何會肥於他人。」
「遠交近攻……」嬴稷沉吟片刻,眼睛逐漸亮起,「先生的『遠交近攻』之大略,可如何分步實施?」嬴稷不覺間身體前傾。
范雎笑問:「大王可還要誅殺張祿?」
嬴稷避席,向范雎恭敬一揖:「方纔寡人無禮至極,有眼不識高人奇士,還請先生見諒。」
范雎亦離席,鄭重向嬴稷行以君臣大禮:「大王聖明果敢、禮賢下士,得此英主,夫復何求!張祿願以苟殘之身,報以秦國萬世偉業!」
「先生請起!」嬴稷扶起范雎歎道,「上天何等眷顧我秦國,自百里奚、商鞅之後,又為秦國送上此等大才。先生請坐,寡人要與先生秉燭夜談!」
嬴稷拉著范雎坐回席上,范雎接著之前嬴稷所問回道:「大王可先與鄰國韓、魏結好,挾此以使趙、楚屈服,進而懾服遠方的齊國。待齊國依附於秦,大王便可放手兼併與秦接壤的魏、韓土地。如此分步實施『遠交近攻』之略。」
「先生此計妙矣!」嬴稷倏地站了起來,緊盯著范雎問道,「以先生高見,魏、韓兩國,寡人應先取哪國?」
「韓!」
「為何?」
「秦、韓接壤之地,相錯如繡。秦之有韓,譬如木之有蠹,人之有心腹之病!」
「善!」嬴稷不禁拊掌讚歎——率先攻韓與他所想不謀而合。
范雎又說道:「大王兼併鄰國土地之時,毋獨攻其地,可同時攻其人也!」
「何謂攻其人?」
「即以離間之計從內部分化、瓦解敵國……」
二人的剪影映在窗欞之上,滴漏飛快流轉,寢宮的燭火一夜未熄。
此次嬴稷與范雎的徹夜長談,將秦國之前「連橫」之戰略具體化,為秦國之後的兼併天下制定了以軍事和伐交相配合的綜合戰略。至此,嬴稷麾下武有項離、文有范雎,秦國一統天下的步伐已不可阻擋。
長庚星在曙色漸露之際亮起。一夜未眠的景德匆匆穿過咸陽宮的甬道,灑水掃地的宦官一路向景德躬身行禮,景德沒有心情答理他們,一份染血的供狀在手中緊緊攥著。
景德進到寢殿,看見大王與那個叫張祿的士子依然在聚精會神地交談,似乎沒有察覺到他已走至身邊。
「大王……」
「哦,到早膳時辰了?」嬴稷笑道,「還真有些餓了,先生與寡人用完膳食再接著講!」
景德附到嬴稷耳邊,輕聲低語了幾句。
嬴稷的面色霎時變冷,想了一會兒對范雎說道:「寡人有緊急國事要斷,先生不必回驛館了,就在宮中住下,寡人也好隨時向先生求教。」
范雎微微頷首,含笑不語。
嬴稷自寢宮出來,疾步向勤政殿走去,一邊翻閱著手中的供狀。身側是一路小跑跟隨的景德。
「確定不是屈打成招?!」
「打是打得慘了點兒。」景德對昨夜的酷刑心有餘悸,「但他拿出了與穰侯往來相商的信函,證據確鑿呀……」景德無奈地搖搖頭,跟著嬴稷走進了勤政殿。
「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慾壑難填!枉費寡人這些年對他的一片苦心!」嬴稷一下把書案上的一堆竹簡掃落在地,景德慌忙滿地撿拾。
嬴稷指著景德喝道:「你速去傳他入宮覲見!」
「大王……」景德懷抱一堆竹簡面有難色。
「快去!」嬴稷一聲暴喝,景德手一抖,懷中竹簡又落回地上。
嬴稷:「等等……」
小跑至門口的景德又站住。
「不用去了……此事不許對任何人說起。」
「就是給奴婢吃了豹膽,奴婢也不敢呀。」
嬴稷仰面思慮片刻,說道:「備車,去甘泉宮!」
密室內光線昏暗,宣太后面對著牆上一幅《老子騎牛圖》一動不動地跪坐,銅獸爐中的香升騰起裊裊青煙。自誘殺義渠王和撲殺兩位小公子後,宣太后似乎一夜之間就蒼老了,曾經的滿頭黑髮和美艷面容突然就離她而去。
「母后……」嬴稷看著宣太后的背影囁嚅道,「兒臣該如何辦?」
宣太后像尊泥雕般沒有回應,嬴稷不敢再問,只是石頭般恭立著。
不知過了多久,宣太后緩緩一聲長歎:「大王……」
「兒臣在。」
「我有一事要求大王。」
「母后請說,兒臣能做到的一定照辦。」
「留魏冉一條性命,他也老了……就讓他老死在封地吧……」
「可是……」
宣太后打斷了嬴稷:「不論他如今做了什麼,他曾對大王有擁立之恩,對秦國有擴土之功。大王應讓天下人看到,當今秦王是有情有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