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叫范雎,原為魏國大夫須賈的門客。隨須賈出使齊國,因雄辯為齊王賞識,欲留任客卿,並贈以黃金牛酒。范雎雖是婉拒,卻遭須賈猜忌,歸國後告於魏相魏齊。魏齊將范雎毒打至假死,席裹棄於茅廁,命賓客淋尿取樂,又復又於郊野。范雎為好友鄭安平所救,化名張祿隱匿……」
不等王稽說下去,嬴稷打斷了他:「然後你就將其私藏,偷偷帶出了魏國是不是?」
王稽一凜,忙雙膝跪了下去。
「王稽啊,你身為一個秦使,代表的就是我大秦的威儀……」嬴稷自書案前站起,踱至王稽面前,「你不顧一個國使的責任,竟私藏出使之國的罪人,還將其帶回了秦國。如若傳了出去,寡人的顏面何在?秦國的顏面何在?!」
王稽在嬴稷的厲聲呵斥下將頭抵上了殿磚,顫聲道:「微臣有罪!」
嬴稷沉默片刻,說道:「諒你一片為國舉賢之心,寡人也不會追究你。下去吧……」
「罪臣叩謝大王寬恕!」王稽噙淚退至殿口。
嬴稷坐回案前,拿起一卷竹簡,低頭看著說道:「此事不得聲張。那個范雎,就用他的假名張祿,先安排他在驛館住一陣兒,寡人有空再召見他。」
王稽心中一股暖流湧起,淚水便湧了出來,聲音也跟著哽咽了:「謝大王!」王稽在殿口向嬴稷跪下,用力地磕了一個頭。
范雎在驛館一住便是半年。秦王早已將這個魏國的逃犯忘在了腦後,而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趙國。趙國在華陽之戰後一改「南守北進」的方略,連年攻佔魏、齊土地,版圖不斷向中原擴展,秦、趙兩強相爭已不可避免。自威脅秦國後方的義渠被秦吞滅後,嬴稷一直在尋找一個與趙宣戰的契機。在與趙國簽訂交換邊境土地的協約後,嬴稷覺得機會已經來臨。他召集了所有朝臣參加的大朝會。
「寡人如約向趙國交割了用於交換的邊境土地,趙王竟欲耍弄寡人,至今不將土地割予秦國。」嬴稷不怒自威的目光掃向滿朝文武,「列位愛卿覺得寡人該如何行事?」
一個大臣高聲奏道:「大王應立即向趙國派去使者,嚴厲譴責趙王言而無信,並要求趙國馬上履行交換土地的條約!」
嬴稷皺皺眉頭,用詢問的目光望著項離。
項離略一思忖,躬身奏道:「此次兩國約定交換的土地皆為貧瘠之地,就算趙國如約交割,對我秦國也是雞肋。大王何不以趙國背信棄義為由,向趙國宣戰?」
項離的話無異於一聲驚雷,殿上群臣一片騷動,嬴稷的眉頭卻舒展開來。
魏冉跨出朝班奏道:「與趙一戰雖是在所難免,但而今我國正與齊國交戰,若馬上向趙宣戰,我國則陷入兩線作戰的不利局面。」
群臣又是一片議論,有點頭的,有不以為意的。
嬴稷冷笑道:「當今齊國就是個爛罐子,寡人再踢一腳齊國也只能任其再碎幾分,又何來軍力****?」
「大王……」魏冉欲再言。
「不必再議了!」嬴喝打斷魏冉的話,「寡人心意已決,大軍出征,攻伐趙國!」
魏冉話鋒一轉,高聲奏道:「臣願保舉一人掛帥攻趙!」
嬴稷看一眼項離後轉向魏冉問道:「相國欲舉薦何人?」
「率軍攻滅義渠的中更胡陽!」
項離不由得有些詫異——魏冉如果保舉別的將領他一點兒也不會奇怪,可秦國上下都知道,喜是他的人。
嬴稷的目光投向了喜:「胡陽,相國保舉你擔任此次攻趙主將,你以為如何?」
喜一下拜伏在地:「能為大王和秦國效命,微臣萬死不辭!」
「寡人不需要你死!」嬴稷倏地起身,「寡人只要你打勝這一仗!」
喜率秦國大軍越過韓國上黨,直逼趙國險地閼與。閼與和趙都邯鄲之間只隔著一座武安,再無其他險隘可守,若被攻破,秦軍只需幾日便可兵臨邯鄲城下。趙王趙何急召廉頗、樂乘、趙奢三位當世名將商議。
趙何恭敬地向廉頗問道:「大將軍,您為趙國征戰多年,對我國軍事瞭然於胸。依您之見,閼與是否可救?」
廉頗眉峰緊鎖,思慮半晌後答道:「閼與路遠道狹,難救。」
趙何面色更是憂慮,又轉向樂乘問道:「樂乘將軍,寡人是否應派兵救援閼與?」
樂乘拱手回道:「臣與大將軍所見略同。」
趙何歎了口氣,轉向趙奢的目光中還存有一線希望。
趙奢向趙何拱手說道:「大王,臣以為閼與雖是險狹,不便我趙國大軍展開軍陣,但對於來犯秦軍,亦是如此。」
「哦?」趙何神色一振,「趙奢將軍有何高見?」
趙奢慨然說道:「秦、趙兩軍若在閼與交戰,就譬如兩鼠斗於穴中。狹路相逢,勇者勝!我趙軍勇冠天下,當與秦軍在閼與一戰!」
「讓開!八百里加急軍報——」一匹怒馬衝過咸陽城門,馬上的驛卒手舉軍報一路高喊,漆封的軍報上三根羽毛隨風飄動。
百姓們避讓至路邊,興沖沖地猜測:「肯定又打勝仗了!」
魏冉看完軍報,登時跌坐在坐席上,久久說不出話來。喜所率秦軍,在閼與大敗於趙奢率領的趙軍。按秦律,薦賢者與之同賞,舉不肖者與之同罪連坐。胡陽由他所保薦,自己難逃連坐之罪。
「備車!馬上入宮!」魏冉一聲大吼。
看見魏冉手執加急軍報,疾步闖了進來,嬴稷忙自書案前站起:「戰況如何?」
魏冉額上沁著亮晶晶的細汗,看著嬴稷半晌沒有說話,突然撲通跪倒,泣聲拜道:「臣有罪!」
嬴稷的神情漸漸冷了下來,身子緩緩坐回了席上:「如何敗的?」
魏冉將頭抵在殿磚上,哽著聲音稟道:「趙王命趙奢率兵救援閼與,趙奢卻率趙軍在邯鄲西面三十里處駐屯,並增修防禦……」
「胡陽是否以為趙奢欲固守邯鄲,無心救援閼與?!」嬴稷厲聲喝斷魏冉的話。
雷霆震怒如期而至,魏冉又不得不回話:「胡陽先是不信,派出細人扮作馬販混入趙軍打探,誰知……」
「誰知趙奢善待馬販,做出趙軍怯戰、準備長期堅守邯鄲的假象。馬販信以為真,便將此假情況告知胡陽。胡陽這個蠢貨也就信了!」嬴稷一下推倒案上堆積如山的竹簡。嬴稷所言如親眼所見,魏冉既驚又恐,又大力地磕頭:「臣有罪!」
嬴稷強壓著心中的怒火:「接著說!」
「趙軍駐屯了二十八日後,突然拔營,兩日一夜內急進至閼與東面五十里之處,並搶佔北山制高點。胡陽率我大軍倉促應戰,被趙奢……大敗。」
「胡陽敗軍已退至何處?」
「已退進函谷關……」
嬴稷看著魏冉不怒反笑:「被天下諸侯視為虎狼之軍的秦軍銳士,逃起命來倒像只受驚的兔子。」話音倏然變得凌厲,「為何不休整退兵,再圍閼與?!」
魏冉冷汗涔涔而下:「魏國公子咎率銳軍駐紮於安邑,對我軍側後形成威脅,所以……」
「我秦國十餘年未有敗績……」嬴稷仰面望著半空,「與趙一戰,首戰就已落敗……難道趙國才會是天命所歸?!」
「請大王治微臣之罪!」魏冉磕頭砰砰有聲。
「打敗仗的是胡陽,與你無關……」嬴稷神情裡有說不出的疲憊,「下去吧……」
閼與之敗很快傳遍了秦國朝野。這些年已習慣了捷報的秦人憤怒了,將被趙國戰敗的恥辱歸咎於胡陽。嬴稷的案上堆滿了請求重懲胡陽的奏章。
咸陽宮偏殿內鐘鳴鼓樂,上百名美女且歌且舞,一派旖旎景象。嬴稷放鬆地靠坐在席上,手中握個酒爵。項離坐於嬴稷下首,有些不自在。
嬴稷瞥一眼項離:「樂舞如何?」
項離微微彎下腰回道:「臣不懂音律。」
如果說項離之前只是與嬴稷感覺到隔閡,現已對這個越來越捉摸不透的秦王感到的卻是威懾。項離已不再心存嬴稷是他朋友的想法,而將嬴稷實實在在當做了秦王,處處對嬴稷遵行一個臣子的禮節。嬴稷近日也感覺到了項離的變化,卻再不想去說破,更不想勸說。他已放棄了擁有朋友的想法——實際上一個王者不可能會有朋友。
嬴稷:「這是為解你憂悶安排的。」
項離:「要解臣憂,給我一場仗打就行。」
嬴稷並不回應項離的話,轉而說道:「朝野上下對胡陽一片喊殺聲,獨未見你的奏章。」
項離:「大王想如何處置胡陽?」
嬴稷不再看項離,目光望向舞女:「按秦國軍律,敗軍之將不是抄家問斬就是革職流放。不嚴懲胡陽,難以平眾怒。」
項離:「臣以為大王應該寬宥胡陽。」
嬴稷:「胡陽暗中依附魏冉,又數次與你爭戰,你為何要替他說話?」
項離誠懇說道:「臣與魏冉並非仇敵。每一個真正將領,都渴望率軍征戰、上陣殺敵。臣並不怪胡陽。」
嬴稷轉頭緊盯著項離的眼睛:「你既不恨魏冉,又不怪胡陽,那就是怪責寡人這幾年未給你出征的機會了?」
項離並不迴避嬴稷的目光:「項離雖是嗜好領兵打仗,但大王拜何人為將,都是為了秦國。孰輕孰重,項離能理會。」
「倒是寡人小人之心了。」嬴稷自嘲地笑笑,「那你倒是說說,胡陽打了敗仗,寡人為何要寬恕於他?」
項離:「勝敗乃兵家常事,一名優秀的將領就是在不斷的勝利與失敗中成長起來的。如果僅以一敗就不再給將領機會,秦國以後又怎還會有善戰之將。」
嬴稷:「可你為何百戰百勝,無有敗績?」
項離淡淡一笑:「遇見大王以後,項離的運氣一直不錯。」
「你不單是員福將,也是令天下諸侯震恐的項離大將軍!」嬴稷拍著項離的肩膀笑得爽朗,「擬詔:申斥胡陽失察敵謀之過,將他的爵位削去三級,降為左庶長,按現在的軍職留用軍中!」
項離起身向嬴稷一揖:「大王聖明。」
嬴稷心情放鬆下來,隨口說道:「前幾日一個叫張祿的魏國士子,給寡人上表奏言,洋洋灑灑一大篇——又一個想以口舌之能博取高官厚祿的說客!」
項離應道:「秦國之所以是今日的強秦,就是因為不拘一格選拔任用人才。大王若不一見,又怎知此人是否有真才實學?」
項離這無心一應,卻不知此言不單使一名奸雄鬼才名噪戰國天下,也給魏冉和自己埋下了禍根。秦國因此人更加強大,魏冉和項離的命運卻因此人而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