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高坐於冀闕殿上,俯瞰秦國的臣民——他似乎已經看到了秦國一統天下的那一天。
「客卿胡陽率軍攻滅義渠有功,即日起升爵為中更——」
景德立於王階之前,笑容滿面地宣讀完手中的詔書。喜跪伏在地上,身軀戰慄,久久沒有抬起頭來。
景德手捧詔書走到喜的跟前彎下腰來:「中更大人,謝恩吧——」
喜抬起頭來,臉上涕淚橫流,雙手恭敬地接過詔書:「臣——謝大王再造之恩——」
喜猛然磕下腦袋,沉重的叩首聲響徹朝堂。
大臣們望著喜的目光複雜。這確實是重恩,中更在秦的二十等爵中位列十三,享三百戶賜邑、三百戶稅邑,已和大良造一樣有養客的特權。
朝會散去,大臣們圍了上去,紛紛向喜道賀。喜的目光穿過人群縫隙,看見項離的背影消失在漫長的石階下。喜的笑臉黯淡了一瞬。
項離剛剛換下朝服,老管事就進來稟報:「大人,胡陽將軍在府外求見。」
項離不由得笑著搖搖頭:「領他到書房吧。」
喜被老管事領著進到書房,項離正在擺弄沙盤上的陶俑。書苑的那個沙盤被他搬回了府上。
喜望著項離的後背訥訥說道:「大將軍……」命他率軍攻滅義渠,是嬴稷的詔令,喜對此一直有些不安,總感覺搶了項離的差使。
「坐吧。」項離回轉身來,對他還像以往那般隨意,喜有點意外。
「大將軍,我……」喜一時不知該說點什麼。
「都追上門來要賀禮了。」項離用力拍著喜的肩膀笑,「恭喜胡陽大人榮升中更之爵,離大良造只三級了!」
喜吃不準項離是誇他還是罵他,只定定地望著項離:「大將軍,你不會怪責末將打了義渠這一戰吧?」
項離眼一瞪:「虧你還跟了我這麼多年。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難道我在你眼裡就是個心胸狹隘的小人?」項離邊說邊把喜拖到沙盤前,「來,陪我打一仗,看著你小子打勝仗,我手癢。」
「大將軍,你真的不怪我?」喜認真地看著項離,像是想從項離的臉上看出一些什麼。
「跟隨我的兄弟陞官晉爵,我高興才是,為何要怪你?」項離此話真情流露,發自肺腑。
喜心中一陣感動:「可是……我搶了本該屬於大將軍的一戰。」
「升了官就傻了?」項離鑿了下喜的腦門,「我還能打完秦國所有的戰?來!陪我玩兒一局。」
從國尉府出來,喜本該放下的心卻愈加不平靜了。如果項離表現出他料想中的嫉恨,他會好過些,但項離非但沒有不快,好像根本就沒將他攻滅義渠、晉陞高爵的事放在心上。喜有些悵然若失。項離百戰百勝的鋒芒掩蓋了他,項離居高臨下的寬容刺痛了他。他覺得和項離生在一個時代是自己的不幸。
喜正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走,一匹快馬自身後追了上來。
「將軍!相國大人正遣人四處找你!」馬上下來的人是喜的貼身親兵。
喜眉峰一皺:「他找我何事?」
喜和其他追隨項離的將領一樣,為項離時常被魏冉壓制而不平,項離卻總是一笑置之。
「請將軍至相府飲宴。」
喜心中煩躁,喝一聲:「不去!」
「那……小的該如何回稟?」
「等等……」喜心中動了一下。
喜走進相府的大門,看見魏冉親自站在廳堂的階前迎接,不由得感到意外。
不等喜行拜見之禮,魏冉拱手高聲賀道:「恭賀將軍榮登中更之爵!」
「屬下拜見相國大人。」喜屈下一條腿想跪,卻被魏冉一把扶起。
「將軍為我秦國立下吞滅義渠之功,理應老夫向你行禮才是。」魏冉說得很是真誠。
喜哪裡敢受,慌忙謙道:「相國言重了。」
魏冉退至一邊,向喜伸袖請道:「請將軍入席!」
「相國大人先請。」喜不敢逾越上下官級禮制。
「一起入席!」魏冉抓著喜的手大笑著走進廳堂。
喜望著廳堂上空蕩蕩的席位有些不解:「為何不見其他貴客?」
魏冉笑道:「你便是今日的貴客。此宴老夫只為將軍一人而設!」
「末將何德何能,怎堪相國大人如此禮遇。」喜向魏冉揖道。
「坐下邊飲邊敘!」魏冉在主位坐下,喜坐上客席。
寒暄一陣,互敬過幾爵酒,魏冉話鋒一轉,進入正題:「將軍可曾聽說,大王欲與趙國一戰?」
喜思索片刻,回道:「屬下略有耳聞。如今趙國為天下抗秦力量之中堅,要削弱合縱勢力,就必須首先削弱趙國。與趙一戰不可避免。」
「將軍英勇善戰,又熟悉趙國的情況。」說到這裡,魏冉頓了一頓,兩眼直視著喜的眼睛,「老夫欲向大王舉薦將軍擔任伐趙主將,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喜不由得一震,掩飾不住的驚喜顯現出來:「謝相國栽培!」
魏冉心中對喜的反應頗為滿意,面上卻只是淡笑:「為國舉賢是臣子的本分,將軍何謝之有。」
喜歷經十餘年的戰場、官場錘煉,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農夫。心生閃念,知道魏冉必是有事相求,這時候理應有個態度,於是離席單膝拜在魏冉面前:「相國但有用得上屬下的地方,屬下萬死不辭!」
「將軍是個明白人。」魏冉的神情嚴肅起來,「老夫確有一事相求。」
喜雙手一拱:「相國請說!」
「老夫近日與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相商,欲勸說大王越韓、魏而攻齊,恐大王顧慮不決。將軍如今為大王所喜,老夫想請將軍向大王為伐齊一事進言。」
喜心中飛快地思忖——魏冉的封地陶邑與齊土相接,伐齊所得土地必然歸於陶邑,魏冉是想借自己的口打消大王的疑慮。
見喜良久不言,魏冉溫言道:「將軍若是為難,老夫也不勉強。」
這就是以退為進了,自己不得不表態了。喜心下一橫:「讓相國大人見疑了,屬下是恐位輕言微,不能說動大王。承蒙相國信任,屬下願聯絡軍中同袍,一同向大王進言伐齊。」
「好!好!」魏冉一連說了兩個「好」字,邊上前攙起了喜,「將軍日後必當貴不可言!」
喜向魏冉深深一揖:「還望相國大人多多提攜。」
初春的關中平原一片新綠。
魏冉鮮衣怒馬,手持弓箭,追逐射殺著野物,心情就像這明媚的春光一樣好。
嬴稷准了喜和大臣們伐齊的奏請,由魏冉舉薦的門人客卿灶,此時正率秦國大軍攻齊。魏冉又一箭射出,一隻疾跑的野兔栽倒在地。魏冉縱馬馳過,弓梢挑起獵物。身後一大隊隨從緊跟。
「那是何人的儀仗?」魏冉勒住馬韁,往東面遠眺。
隨從們順著望過去,函谷關方向正逶迤駛來一列車隊。
一個隨從回道:「是出使魏國的王稽。」
魏冉臉上現出輕蔑之色,譏誚道:「此人一直欲向大王薦賢上位,屢次不成。此次使魏國歸來,想必又帶回了什麼『賢才』。」眾隨從哄聲起來。
「走,且去看看!」
魏冉一聲叱喝,坐騎向車隊方向馳去。近百名隨從在後緊隨,官道上一時塵煙滾滾,一片雜亂的馬蹄聲。
一乘馬車上的布簾掀起一角,一張瘦削的面孔露出,一雙眼睛如鷹隼般銳利。此人就是日後將在秦國掀起一場驚濤駭浪的范雎。
范雎望向那隊疾馳而來的人馬,問道:「來者何人?」
又一人掀簾而出,正是秦使王稽。
「是我秦國相國。」王稽答道。
范雎立刻警惕了:「是否為穰侯魏冉?」
「正是。」
「此人嫉賢妒能,尤惡招納諸侯賓客。我須藏匿,免生意外。」不等王稽點頭,范雎已翻開木蓋,躲進車廂。王稽不禁莞爾。
魏冉帶著大隊人馬馳至王稽的車駕前停住,王稽早已下車拜迎。
魏冉目光威嚴地掃過隨行車駕:「王稽,此次出使,關東諸侯可有事變?」
「回相國,未曾有。」
魏冉聲調一沉:「隨行是否帶有諸侯賓客?」
王稽不語,面有猶疑之色。
魏冉心下更是生疑,聲音轉為嚴厲:「老夫生平最恨憑口舌巧辯贏取富貴的賓客!這些人只會擾我大王視聽。」
王稽心中暗歎范雎識人之明,慌忙恭謹回道:「謹遵相國教誨,屬下不敢。」
魏冉看一眼身側的隨從,隨從下馬挑開車簾,車內空無一人。
魏冉一隊人向東面漸漸遠去,王稽敲敲車底木蓋。
「魏冉可走?」車廂內傳出范雎的悶聲。
王稽笑道:「已向東走出十里,先生可放心出來了。」
范雎自廂內鑽出,又掀開車簾小心探頭四下裡觀看,待確定魏冉一干人已離去後,范雎撩袍下了馬車。
王稽詫異道:「先生何意?」
「魏冉生性多疑,必會回馬再行搜查,我且獨自步行。」范雎拍拍衣襟,自顧自往前走去。
王稽心中暗笑此人比魏冉還多疑,便由他去了。
王稽車隊走出數里,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逼近。王稽自車內探頭觀看,魏冉的幾十名隨從已攔住車駕。不待王稽詢問,來人徑直登車,掀開車底木蓋,將車內搜了個遍。
王稽回過神兒來,怒罵道:「爾等放肆!」
「我等奉相國之命搜查,得罪了!」一隊人拱下手,往東面絕塵而去。
王稽瞠目結舌地望著范雎獨行的方向。
車駕駛進咸陽城,王稽這邊安排范雎至驛館下榻,那邊匆匆進宮求見大王。嬴稷在勤政殿召見了王稽。
「微臣此行幸不辱王命。魏王表示,對我秦國不敢有二心!」王稽侃侃覆命。
嬴稷坐在書案前,案上一大堆竹簡奏章幾乎埋去了他半個身子。
「嗯……」嬴稷批點著奏章,並未抬頭,「辛苦了。還沒來得及回家吧?」
「王命在身,微臣不敢先私後公。」
「先回去歇息……」嬴稷依然沒有抬頭,「這幾****不必上朝了,在家好好休養幾日。」
「大王……」王稽遲疑著沒有退下。
嬴稷低著頭問道:「還有何事?」
王稽躊躇了一下,躬身回道:「微臣從魏國為大王帶回一個人。」
「哦?」嬴稷放下竹簡,抬起頭來,「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