銳士和宦官宮女們沉默地看著這一切。義渠王早已死去,太后卻沒有停下手中的短劍。宣太后漸漸力竭,終於停了下來,她抓住義渠王的髮髻,短劍貼上屍首的脖子一旋,義渠王的首級離開身體,被宣太后提在手中。
「給大王送過去……」宣太后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手跟著一動,首級丟至一名銳士腳邊。
看著銳士的身影消失在宮門之外,宣太后手一鬆,短劍噹啷落地,身子搖搖欲墜。宮女慌忙上前扶住,被宣太后無力地推開。
「準備一些兩位小公子喜歡的食物,我沐浴後要見他們。」宣太后頭髮散亂,眼神空洞。
一個木匣放在案上,義渠王的頭顱在木匣中以奇怪的表情看著嬴稷。
嬴稷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太后親手所殺?」
銳士稟道:「太后親手所殺!」
嬴稷又問:「太后現在在幹什麼?」
銳士有些茫然了,卻不敢分辯,只是低著頭回稟:「小的不知……」
嬴稷意識到是自己問錯了,便仰面看著殿頂,急劇地思索片刻,而後啪的一聲合上木匣,大聲命道:「你速乘快馬日夜兼程趕往隴西義渠邊境,找到埋伏於邊境的大軍,親手將首級交予胡陽!」
「諾!」銳士捧過木匣退了出去。
「備車!」嬴稷高喊一聲,疾步往殿外走去。
景德緊趕幾步追上嬴稷:「大王這是要移駕哪裡呢?」
「去甘泉宮,馬上!不用車了,備快馬!」嬴稷神情焦急。
甘泉宮密室內,宣太后端莊地跪坐,身上是盛大儀式才穿的華貴禮服,髮式妝容都很隆重。青銅燈樹投下火光,映亮她艷麗的側臉,也映亮一案熱氣氤氳的美食。
宮女進來細聲稟道:「太后,兩位公子已至門外,正等著太后召見。」
宣太后像個木偶般沒有反應。
過了一會兒宮女又輕輕喚了一聲:「太后……」
宣太后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帶他們進來吧……」
不一會兒,兩個孩童被宮女牽了進來,走至案前站定。
宣太后看著兩個孩子,衣袖揮了一下。
宮女們退了出去。兩個孩童欣喜地盯著案上的食物。
「都餓了吧?」宣太后臉上浮起一個母親面對自己孩子時的愛意,「來,坐到母親身邊吃。」
「謝母親!」兩個孩童高興地在宣太后左右坐下,用手抓向食物,狼吞虎嚥起來。
宣太后沒有像往日一般呵斥他們要用箸吃東西,看著他們的目光愈加柔和,唇邊竟帶了笑意。
一個孩童仰起頭來問:「母親,您不吃嗎?」
宣太后輕撫著說話孩童的頭,溫言道:「母親不餓,你們多吃點兒。」
另一個孩童問:「母親以後每日都能陪孩兒用膳嗎?」
「母親以後日日都陪著你們……」宣太后喉頭一哽,眼中湧出了淚花。
孩童有些害怕了,手停了下來:「母親,您為何要哭?」
「母親不是哭,母親是高興……」宣太后拭下眼角,露出笑意。
「孩兒喜歡看母親笑,母親笑起來很好看,但是母親很少笑……」
宣太后剛剛擦乾的眼睛馬上又湧出了眼淚。她將兩個孩子攬入懷中,手指輕輕撫過兩張小臉。孩子的肌膚細膩嫩滑,頭上、身上都帶著小獸的氣息,有微微的汗臭,卻好聞。宣太后的心又是一陣顫動:「母親對不住你們……」
「母親,你的手好涼。」
「母親冷了,要出去添件衣裳……」宣太后戀戀不捨地放開兩個孩子,站了起來。
「母親快些回來,孩兒給你留好吃的。」
宣太后低著頭快步走出了密室,長長的裙裾在青磚地面上拖出沙沙的聲響。
「去吧……」宣太后面如死灰,面前恭立著兩個手拿空布袋的宦官。
「諾。」兩個宦官走進密室。
少頃,密室中傳出孩子沉悶的掙扎呼喊聲,宣太后抑制著自己渾身的顫抖。
肉體沉重摔打在地面發出鈍聲,兩聲短促稚嫩的慘叫同時響起。宣太后身體猛然一震,手一下摀住了嘴,胸腔內像有撕裂般的聲音自指縫間擠出。
兩個宦官從密室中走出,手中的布袋已是沉甸甸的,密室的燈光將他們的影子在門外投得很長。兩人向宣太后彎了一下腰,又低下頭匆匆走去。
「等等……」宣太后縹緲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兩個宦官停住。
宣太后緩緩走到兩個宦官面前,機械地說道:「打開……」
「太后……」一個宦官面有難色,「還是不要看了吧……」
「打開!」宣太后倏然發出一聲尖厲的吼叫,像一頭發怒的母狼。
兩個宦官解開布袋,兩具孩童的屍首滑了出來。
宣太后的身體一直在抖。她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擦乾淨孩童嘴角的血漬。孩子的肌膚尚有餘溫。
「將他們好好埋葬……不要留下墳墓,別讓人去打攪他們……」宣太后的聲音已不像一個人發出的聲音。
「諾……」兩個宦官把屍首裝回布袋,背上後向宮外走去。
宣太后緊盯著兩個宦官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臉上寒霜籠罩:「待他們回來,馬上裝入布袋,撲殺。」
「諾!」立在黑暗中的銳士應聲。
宣太后轉身,拖著長長的裙裾走進密室。木門緩緩合上,斷絕了光線,一切都墜入黑暗。
咸陽通往甘泉山的馳道上,一列馬隊疾馳而過,蹄聲踏碎黑夜的靜謐。
「再快一點!」嬴稷縱馬狂奔在隊首。
一隊緊隨其後的銳士口中發出叱喝之聲,馬鞭一次次抽向馬臀,催促著戰馬疾馳。
馬隊在密室前猛然停住,嬴稷的坐騎焦躁不安地轉著圈。幾名銳士和宦官迎上來。
嬴稷在馬上急問:「太后在哪兒?!」
一個宦官擔憂地稟道:「太后將自己關在密室裡有兩個時辰了……」
嬴稷自馬上躍下,幾步衝至緊閉的密室門前。
「母后!」嬴稷擂響木門後側耳傾聽,裡面卻死一般沉寂。
「母后!兒臣來看您了!」嬴稷又喊,還是沒有人應聲。
嬴稷已感覺不好,猛然喝道:「把門打開!」
兩條帶鉤的粗索掛上門環,另一頭連著兩匹烈馬。馬鞭在空中甩出一聲脆響,兩匹烈馬同時向一個方向疾衝。一聲轟鳴,木門被整扇扯飛,煙塵中嬴稷衝進了密室。
風將燈樹上幾十盞火光吹亂,一片光影飄搖中,嬴稷如泥塑石雕。
宣太后的身體懸吊在密室中央微微擺動,華麗的禮服像一朵巨大的花朵在風中舒展。
「母后!」回過神兒來的嬴稷發出一聲揪心的哀鳴。
宣太后在嬴稷劇烈的搖晃中緩緩醒來,嬴稷模糊的淚臉在眼前漸漸清晰起來——她枕在兒子的懷裡。
宣太后又絕望地閉上眼睛:「為何要救我……」兩行淚水淌過冰冷的臉頰,胭脂被流出兩道淚痕。
「母后……你為何要自尋短見……」嬴稷泣不成聲,「你怎忍心拋下兒臣!」
宣太后閉著眼緩緩搖頭:「我早已無顏見你,無顏見每一個秦人……」
「不!」嬴稷異常激動,「母后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兒臣,都是為了秦國!兒臣為有這樣的母親而自豪!秦人也會為有這樣的國母而驕傲!」
宣太后慢慢睜開眼睛,淚眼矇矓地看著嬴稷:「自你繼位以後,我一直以為你仇恨母親……盼著我早一日死去……」
「兒臣不恨母親,這天下又怎會有仇恨母親的兒子……兒臣一直以母親為榮,兒臣深愛著母親……」嬴稷一次次伸手擦拭宣太后眼角的淚水,卻總也擦不幹。
「你還愛著母親!」宣太后的雙手用力抓住嬴稷的手,眼中閃出光來,「是真的嗎?」
「是真的,稷兒愛您……」嬴稷的聲音伴隨著回憶飄向很遠的地方,「稷兒想念與母親在燕國為質的日子……燕國每到冬天,總會下很大的雪,稷兒坐在小案前讀書,母親陪在一旁縫補稷兒的衣裳……那時候的燈火,一直都那麼溫暖……」
「稷兒!」宣太后的一聲哀鳴又悲又喜,她抱住嬴稷,終於發出悲慟的哭聲。
「母親……就讓稷兒陪著您慢慢老去……」嬴稷輕撫著母親的長髮——他一直沒有發現,母親滿頭的黑髮裡已有了點點銀絲。
義渠王的首級被懸掛在秦國纛旗之上,目睹著戰火如何燃遍義渠大地,目睹著義渠戰士如何倒在秦國銳士的兵刃之下。從他第一眼看見那個傾國傾城的笑容起,就注定了義渠國的滅亡。這個曾經叱吒於隴西大原的西戎部族,在秦國黑色大軍的衝擊下灰飛煙滅,很快消散於歷史的天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