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染紅了甘泉山,山道間兩騎並轡緩行,幾十步後一隊禁衛跟隨。
嬴稷、項離二人著一身皮甲坐於馬上,背負弓箭,腰懸佩劍,獵物懸於馬側。自華陽之戰後,這是兩人第一次獨處。項離沒問為何將他召回,嬴稷也沒有向他提及此事。今日是嬴稷邀項離至甘泉山秋獵,項離應召相陪,卻一直寡言少語。
清脆的馬蹄聲敲碎山林間的靜謐,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沉重。
嬴稷瞥一眼項離:「你不再像往日那般快言快語了。」
項離淡淡地應道:「是人都會變。」
嬴稷怔了一下,似乎在項離的話裡聽出了弦外之音,沉默一陣後,微微歎了口氣:「也許你真該找個好女子娶了……我王妹溫良淑德,你也見過,算得上是個美人,你若有意……」
「大王!」項離打斷嬴稷的話,「今日召我前來,不會只為項離的婚娶之事吧?」
嬴稷的神情稍稍有些黯然,眼神有些落寞:「你也知道,我只有一個朋友。我時常想,上天已經待我不薄了,一個王又何敢奢求朋友。我很慶幸,有這樣一個朋友……但近日我有很不好的感覺,我快失去這個朋友了……」
「王就代表著唯一。沒有人可以與一個王去分享什麼。如果有此想法,就是僭越。」
嬴稷又陷入了沉默,良久後緩緩說道:「或許每一個王都是自私的……」
項離不語,眼望著霜林盡染的山巒,心中有些想念趙玦。
山林間露出的甘泉宮的屋脊,嬴稷的目光望過去,兩眼倏然變得冰一般冷:「三晉與我國息兵已有些時日,兵馬也休整足夠,是時候解決義渠了。」
「大王想必已有所謀劃?」
「寡人等這一日已有十餘年!」嬴稷的指節在劍柄上握得發白。
項離緘口不語,對義渠的國事幾乎已成嬴稷的家事。
「你近日暗中調遣大軍,伏於西面義渠邊境,待我將那畜生碎屍萬段,大軍馬上全線進攻,血洗義渠全境!」嬴稷太陽穴上青筋鼓起。
「大王行事之前,最好先去見見太后。」項離依然是淡淡的語氣。
甘泉宮的一間密室內,嬴稷和宣太后隔案對坐。垂直落下的光束將條案和案面上的一個銅獸爐照得雪亮,絲絲青煙自爐中氤氳出來,兩張隱在黑暗中的臉孔更加模糊。
嬴稷微低著頭:「母后曾教誨兒臣:可以殺敵的不僅是軍隊和武器。」
宣太后緊盯著嬴稷:「你想說什麼?」
嬴稷沉默少頃,輕輕吐出二字:「義渠。」
宣太后長久地沉默著。嬴稷看不清她黑暗中的面容,更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嬴稷囁嚅道:「兒臣覺得……時機已到……」
宣太后:「天色已不早,大王回宮歇息吧。」
嬴稷起身,向宣太后深鞠一躬,轉身向門外走去。
宣太后:「給我留下二百銳士。」
嬴稷停住,手指在微微顫抖。
嬴稷:「謝母后。」
嬴稷走後,宣太后在密室中枯坐了很久。光束漸漸東移,最終籠住了她,照亮她臉上不易察覺的細碎皺紋。
幾日後,義渠王再度收到請他前往甘泉宮小住的信函。像往常一樣,那張寫滿小篆的絹帛,由宣太后親筆所書。義渠王捏著帛書仰面大笑。他永遠也想不到,這次在甘泉宮等待他的,將不再是美酒和溫柔鄉,而是一個將他和義渠國引向無底深淵的陷阱。
義渠王又一次站在甘泉宮的宮門前面,宣太后依舊在宮門迎接,笑容傾國傾城。
「拜見義渠王。」宣太后微微躬身,金絲刺繡的衣領下露出羊脂般的肌膚,義渠王心中一陣蕩漾。
「小別數月,太后可是越發美艷了!」義渠王的大笑聲中有掩飾不住的得意和淫猥。
「義渠王請。」宣太后向張燈結綵的殿口一伸大袖,殿內鼓樂陣陣,美酒飄香。
義渠王昂首闊步地走入殿門,身後幾名帶刀護衛跟隨。身後銳器一響,義渠王回頭。
「解刀!」殿口兩排秦國銳士攔住幾名胡服護衛,半截銅劍露在鞘外。幾名護衛手按刀柄欲怒。
「大膽!敢攔我義渠勇士!」義渠王一聲怒喝。
幾名護衛面露倨傲之色,往前跨出一步。
「解刀!」兩排銳士銅劍鏗然出鞘,鋒利的眼神和劍鋒一起,直指幾名護衛。幾名護衛同時拔刀相向,一時劍拔弩張。
宣太后笑道:「秦國有秦國的規矩。義渠王既是客人,何不客隨主便,入鄉隨俗。」
「你們就在殿外等候。」義渠王朝幾名護衛一揮手,護衛收起腰刀退下。
義渠王和宣太后至席上坐定。
宣太后斟滿一爵酒,雙手捧向義渠王:「請義渠王飲下此爵酒。」
「此酒可有何說頭兒?」義渠王看著宣太后,卻並未去接。
宣太后莞爾一笑:「此酒是替義渠王接風之酒。」
義渠王說道:「既是接風之酒,理應太后敬我。」
宣太后:「若非義渠王提醒,本後倒要失禮了。」
說完宣太后放下手中酒爵,從同一個酒壺中替自己斟滿一爵。
「敬義渠王。」宣太后又捧起酒爵。
「本王要不喝,豈非辜負了太后美意!」義渠王大笑著接過酒爵。
「義渠王請。」
「太后請。」
宣太后大袖半遮面部,做飲酒狀,眼看著義渠王飲下一爵酒,她的笑容逐漸冰冷。
義渠王放下酒爵,宣太后也放下酒爵,一個空爵,一個滿爵。
義渠王看著宣太后手邊的滿爵,皺著眉問道:「太后為何不喝?」
宣太后不再掩飾,唇角流露出一絲冷笑:「此酒是本宮特意為你準備的。」
義渠王的心弦猛然繃緊,他從宣太后異樣的神情中捕捉到了一絲不祥,但仍強作鎮定問道:「何意?」
宣太后淡然應道:「這是送你上路之酒。」
義渠王猛然站起:「來人!」桌上一壺酒翻上殿磚,暗紅的液體汩汩流出。
殿口的幾名胡服護衛剛踏上大殿石階,兩排銳士飛速迎上。銅劍斜劈過胡服護衛的脖子,幾團血霧濺開。霎時間,義渠王帶來的護衛躺倒在階前,鮮血緩緩洇開。
「我殺了你!」義渠王一聲暴喝,猛撲向宣太后,身體卻一陣酥軟,魁梧的身軀轟然摔倒。
宣太后緩緩起身,走至義渠王面前:「你不覺得太晚了嗎?」
「賤人!你竟勸我飲下毒酒!」義渠王連聲吼叫,卻不能自地上爬起來。
「放心,你喝的酒沒有毒,只不過會使你暫時無力。」宣太后依舊笑得傾國傾城,義渠王卻如見鬼魅。
「你想怎樣?!」義渠王已是色厲內荏。
「你問本宮想對你怎樣?」宣太后驀然發出一陣尖厲的大笑,笑出了眼淚,身上的組佩撞擊出清脆的玉音,「這十幾年來,我每一日都在想,何時才能親手殺了你!何時才能用你的血來洗刷我和秦國所蒙受的恥辱!」宣太后一翻衣袖,手中多出一柄短劍,劍刃的寒光映入她的眼中。
「等等!」義渠王恐懼了,「我願率義渠國永世臣服於秦國……」
「義渠國……臣服於秦……」宣太后的鞋履移至義渠王眼前,「這世上很快就不再有義渠國,義渠國的土地上會燃燒起我秦軍帶去的戰火,每一個義渠人都將倒在秦軍的戈刃之下!」
悔恨霎時充溢了義渠王的每一條血管。十幾年來宣太后曲意逢迎,不惜以身體和名譽作餌,竟是為了毀滅和吞併義渠國。他再顧不上一個義渠男人和一個王者的驕傲與尊嚴,聲嘶力竭地討饒:「求太后寬恕於我!求太后寬恕義渠人!」
「沒有人可以寬恕你我對秦國犯下的罪行……」
「太后!我們還有孩子,我是您兩個孩子的父親!」義渠王沒有放棄活下去的努力。
宣太后聞言如遭雷殛,身體一抖,面容剎那變得灰白:「別跟我提這兩個孽種!他們帶著罪孽出世,他們也將為這罪孽死去!」宣太后沒有讓義渠王繼續哀求下去,她雙手高舉著短劍一次又一次地刺進義渠王的胸膛,不斷****而起的鮮血濺上她華麗的禮服和瘋狂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