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趙將賈偃要見將軍。」
「哦……」芒卯放下燭台,「人在哪兒?」
「正在帳外。」
「速速有請!」
「深夜造訪,攪擾將軍了!」不等親兵回報,賈偃已掀簾進來。
「哪裡哪裡——賈將軍請上坐。」芒卯對賈偃很是恭敬。如今魏國要蒙趙國庇護,也由不得他不恭。
賈偃在條案後坐定:「本將剛收到細人從咸陽傳來的消息,八日前秦王已命項離率十萬秦軍來救華陽。」
「秦國果真救韓了……」芒卯對秦軍心有餘悸,但一想到函谷關距華陽有千里之遙,心下又稍定,「以將軍所見,秦國援軍幾日可進至華陽?」
「函谷關至華陽近千里之遙,又兼崎嶇,以本將的推算,至少要半個月方能開到。」
芒卯心裡這才踏實些:「韓國已撐不過三日,待秦國救兵開到,已是於事無補。」
「話雖如此,」賈偃面色凝重起來,「但此次領兵來救的是項離。此人在趙國時我已有所瞭解,用兵有如神助,萬不可小覷。」
芒卯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將軍可有對應之策?」
「本將深夜闖帳就是要與將軍商議此事。」
「夜長夢多,唯有在秦軍未至之前,盡快攻破新鄭,迫使韓國屈服,而後以三晉聯軍迎戰項離援軍方為上策。」芒卯說道。
「將軍所見與我不謀而合!」賈偃霍然起身,「你我分頭速作準備,日出時便攻新鄭!」
芒卯正待附和,東北方傳來吶喊廝殺之聲,那個方向正是魏軍大營的後背,兩人心下一沉。
「將軍!」一名裨將衝入帳中。
「是哪路兵馬前來襲營?!」芒卯厲聲喝問。
「是秦……秦軍!」裨將一臉驚恐之色。
芒卯一把揪住裨將衣領:「你看清楚了?!」
「末將以首級作保,確實是秦軍!」
「你胡說!秦軍怎麼可能八天就趕到了華陽!」芒卯一把將裨將推翻。別說他不相信,邊上的賈偃也一時不敢相信。十萬秦軍八日內連續日行超過百里,這已經超越了他們想像的極限。
賈偃:「將軍不可自亂方寸,若真是秦軍,你我要立即迎戰!」
芒卯又向裨將急問道:「已被衝破幾壘?」
「已破三壘,正向我中軍突進!」
「怎會如此之快!」芒卯更是大驚。
裨將驚魂未定地稟道:「此支秦軍不修隊形,袒胸露臂地衝殺,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將軍速遣兵迎敵,本將須馬上回營!」賈偃不等芒卯說什麼,已疾步衝出軍帳。
賈偃一路縱馬狂奔回趙軍大營,剛召集起部將準備策應魏軍迎戰,斥候飛奔入帳稟報。
「秦軍從魏軍後方直接切入中軍,又自中軍往外衝殺,魏軍已被切分為數塊,正在各自為戰!」
「魏主將芒卯呢?」賈偃急問。
「芒卯率一支殘兵往北方突圍而去!」
賈偃頹然坐下。北方是魏國方向,芒卯這是拋下十五萬魏軍和他的兩萬趙軍獨自逃命去了。
「將軍,請下令與秦軍交戰!」帳下眾將似不為斥候的消息所動,面上神情堅毅。
「交戰……」賈偃慘然一笑,「我趙軍雖不懼戰,但以兩萬人迎戰十萬項離指揮的秦軍,不戰已知結果……」
「屬下願與秦軍血戰至最後一人!」眾將轟然拜倒在賈偃面前。
「好,你們不愧是我趙國的將士!」賈偃又緩緩站起,「但此戰既非守土,又非攻地,我賈偃沒有權力讓你們白白犧牲在韓地。傳令下去,全軍全速往北面魏國方向撤離!」
「將軍!秦軍離我軍已不足十里,很難擺脫了!」
「就算有一線生機,我也要帶弟兄們一試!」
風捲過黃河南岸的平原,飛揚起的黃塵遮蔽了明亮的陽光和晴朗的天空。渾厚的馬蹄聲和腳步聲震顫著大地,黃塵中衝出兩萬步騎混雜的趙軍,往北面方向飛快地奔去,身後是更多的馬蹄聲和腳步聲。趙軍過去不久,黃塵中露出秦軍黑壓壓的軍陣,帶著無堅不摧的氣勢往趙軍撤離方向推進。他們雙目通紅,臉上結著鮮血凝固後的硬痂,身上的布衣濺滿醬色的血漬。十五萬魏軍的鮮血沒能平息他們的亢奮,十五萬魏軍的頭顱懸掛於他們的腰間。
兩萬趙軍突然停住了步伐——前方三里,一道蜿蜒的河水在陽光下閃爍著明亮的波光。他們絕望了,他們被黃河攔住了去路。纛旗往後翻轉,趙軍全部轉身,十萬秦國追兵闖入視野。趙軍沒有亂,纛旗再次翻動,兩萬人迅速結成防禦圓陣,等待十萬秦軍的衝擊。
秦軍距趙軍一里左右停住,以鶴翼陣形半包住趙軍,而後靜默地等待衝殺的命令。
項離凝視著趙軍圓陣,兩萬趙軍在十萬秦軍的包圍中,依然氣勢凌厲,比和他交鋒過的任何軍隊都要顯得頑強。項離本就脫胎於趙軍,他太瞭解趙軍的作戰意志和戰鬥力,更何況他們正處於絕境。
「大將軍,是否要命令進攻?」一側的喜問道。
項離緊盯著趙軍圓陣,面無表情地說道:「勸降。」
「勸降?」喜有些意外。跟隨項離東征西伐這麼多年,幾乎沒有見過項離勸降。
項離:「趙國於我等雖有大仇,但栽培之恩在先。恩怨分明,方大丈夫所為。」
一名秦軍騎士策馬跑至兩軍戰陣中間,高聲向趙軍喊道:「我大將軍願網開一面——爾等只要放下兵器,大將軍保你們性命無虞,加官晉爵!」
一聲弦響,一支羽箭自趙軍圓陣中勁射而出,勸降的騎士應聲翻落。
空氣中復又靜默,兩軍憤怒地對峙著。趙軍的一箭已回答了一切。喜看向項離,項離的表情自始至終沒有發生變化,好像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恩情已了……」項離沖喜招下手,喜一扯馬頭,貼近項離。
「你速帶一千人繞至趙軍後側河堤,待大軍主力將其逼入河灘窪地,決堤放水。」
項離說得很平淡,喜卻聽得動容。他順著項離的目光望去,兩萬頑強的趙軍在他眼中已成為一具具漂在水面上的屍首。
喜帶領一千人悄無聲息地離開大軍。項離手一抬,鶴翼戰陣啟動,秦軍堅定地往前推進,一邊不停射出箭矢。兩軍還未完全貼近,趙軍圓陣已被一輪輪箭雨撕開缺口,卻依然巋然不動,鋒利的金屬指向迫近的秦軍——他們渴望與敵人同歸於盡。但項離沒有給他們這樣的機會,數百乘刀車被推至秦軍戰陣前方,無數的利刃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像一條流動的刀河。
趙軍主將賈偃仰面長歎。這些刀車是他和魏軍的輜重,現在卻反刃相向。
刀河呈半圓形向圓陣收攏,趙軍被迫一步步向後方移動,不久便被逼至河灘窪地。秦軍中響起鳴金之聲,刀車和秦軍飛快地後撤。趙軍還沒反應過來,身後的黃河堤岸轟然崩塌,滾滾濁流洶湧而來,帶著不可阻擋、席捲一切的力量。
這是他們最後看見的景象。
項離坐在馬上望著蒼茫澤國——水面上漂浮著無數屍首。
剛回來的喜小聲地稟報:「大將軍,決堤之處已修復好了。」
項離的神情有些黯淡:「吩咐弟兄們,不許割他們的首級,都撈起來,好生安葬……」
「是……」喜遲疑了一下,「大將軍,華陽之戰已結束,大軍該往何處?」
「此地已是魏境,既然來了,豈能空手回去。」
項離眼中又亮起喜所熟悉的光芒,那是渴望建功立業的雄心,那是一個將軍對於戰爭的狂熱。喜不由得在心中暗歎秦王對項離的瞭解和料事的準確。
「大將軍……末將……我……」喜吞吞吐吐地收住話頭。
項離的目光斜向喜。
喜終於還是說不出口,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卷帛書遞過去,低著頭悶聲說道:「大將軍自己看吧。」
項離狐疑地看了喜一眼,接過帛書展開。熟悉的小篆躍然帛上,是嬴稷親筆所書:「華陽之戰獲勝後,武安君如要繼續攻魏,十萬大軍的兵權由副帥胡陽接替。武安君即刻返國,不得有誤。」一方鮮艷的王印蓋於右下角。
項離拿著詔令許久不語。不知自何時起,嬴稷與他之間已多出了一道溝壑,深不見底,不可逾越。項離緩緩呼出一口氣——他明白嬴稷是不想自己功勞過大。
「大將軍……我……」
項離擺擺手,打斷喜的話,自腰間摘下兵符遞過去。
喜猶疑著不敢伸手。
「拿著!」項離陡然一吼,喜渾身一抖,接過了兵符。
項離返回咸陽後不久,喜率軍攻取魏地捲、蔡陽、長社。趙與燕國結盟,欲聯兵救魏。魏向秦王獻上南陽之地求和,秦兵退去。華陽之戰以趙、魏大敗,趙國三晉一體抗秦戰略的破滅而告終。此戰後韓、魏再次屈服於秦,但秦、趙兩國的關係非但沒有破滅,反而有所改善。兩個當今天下最為強大的國家,誰也不願與對方過早決戰。這場決戰意味著誰將成為天下的主宰,誰又會在對方的戰車之下滅國。誰也沒有必勝的信心。但秦、趙兩國都明白,這一場驚天大戰遲早要來。雙方都在隱忍著、等待著,等待著命運之神將他們推至風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