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烈 第48章 第二十六章 (2)
    「大將軍!」一名校尉不顧帳口親兵阻攔,裹一身水霧寒氣闖入帳中。

    「何事驚慌?!」主將一掀被衾欲怒。

    「大將軍!十餘萬秦軍已兵臨城下,正在西城外圍堰築壩!」

    楚軍主將一驚:「圍堰築壩?他們想幹什麼?」

    「恐是要引水灌我鄢城!」

    主將腦中嗡地一響,猛然自榻上翻下。

    「大將軍!再不阻止就來不及了!」

    「取我戰甲來!」主將既驚又怒。

    主將率眾將疾步登上西城樓,城下的情景令他倒抽一口涼氣——黑黢黢的雨夜中,無數秦軍正冒雨挖渠築堰,堰壩已馬上要與城牆相接。

    「殺!殺死他們!」楚軍主將一陣狂吼,心中方寸大亂。

    城門洞開,楚軍烏雲般湧出,衝向城外的秦軍。秦軍早有防備,十餘萬人分成三軍,兩軍呈半圓形防護住溝堰左右,一軍在中間加緊築堰。

    千軍萬馬的吶喊廝殺中,長渠和圍堰漸漸接近了西城門。城樓上楚軍主將頹然跌坐在地,等待他和七十萬楚軍的,將是滔天巨浪。

    雨幕中一騎飛馳而來,雨滴在他身上敲打出一片水霧。

    「圍堰已成!圍堰已成!」人還未至,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已傳到堤壩上。

    在雨中巋立的項離倏然回頭,臉上橫流的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掘堤!」項離一聲大吼,搶過一把鋤頭,挖開了第一鍬土。

    無數把鋤頭挖開了通往長渠的決口,暴漲的鄢水像條暴怒的白龍般一頭扎進長渠,裹挾著摧枯拉朽的力量,向鄢城方向奔湧而去。項離默立在歡呼雀躍的將士中間,心情是喜是悲難以名狀。

    隆隆的水流聲穿透雨夜,傳上鄢城西面城樓。楚軍主將面如死灰,身邊數名裨將在焦急地勸說:「大將軍!走吧!留得青山在又何愁沒柴燒?!」

    「青山……」主將慘然一笑,「這七十萬大軍就是我楚國的青山,青山將崩,留我這根枯柴又有何用?」

    「大將軍!撤吧!」眾將跪於主將周圍。

    「你們走吧,我已沒臉再活下去,煩請列位代我向大王謝罪,就說老夫……是楚國的千古罪人!」

    一道電光撕裂長空,映亮咆哮而至的洪水,將城樓上一條身形照得蒼白。

    「天神啊——我們並沒有怠慢獻給您的祭品!您為何要化為項離的模樣降臨人世,來幫助秦國毀滅我楚國?!」

    楚將大張著雙臂,奔騰的浪頭就像一個張開巨口的龍頭,瞬間將他吞沒。城樓和城牆草垛一般垮塌。盛怒的洪水自西面衝入鄢城,浩浩蕩蕩地席捲過整座城池,而後從東城湧出,毀滅了路途上所有的建築和生命。

    拂曉時分,大雨漸歇,秦軍將士簇擁著項離登上鄢城外的一座高地。項離坐在馬背上極目遠望——鄢城方圓百里已成一片澤國,水面上漂浮著無數楚國軍民的屍首,曉風拂來一陣陣死亡的氣息。

    喜下馬向項離拜倒:「恭賀大將軍成此傲世之勝!楚軍主力在此役中幾乎折損殆盡,十年內只能任我秦國宰割!」

    眾將士面向項離拜倒:「恭賀大將軍成此傲世之勝!」

    「命令大軍轉向西南。」項離淡然說道。

    「大將軍何不挾大勝之威,南下直接奪取郢都?」喜有些不解。鄢城覆滅,郢都已門戶洞開。

    項離:「楚軍遭此重創,必然全力守衛郢都。從鄢城逃逸的殘部加上防衛郢都的兵馬,尚有二十餘萬,數目上仍佔優勢,況且哀兵定然死戰,硬攻對我軍不利。」

    喜:「那為何要選擇西南的夷陵?」

    項離:「攻城不若攻心。夷陵是楚國歷代先王的陵寢所在,毀滅夷陵就是毀滅了楚國的軍心士氣。而且夷陵是楚國巫郡和郢都聯繫的要道,攻取夷陵也就等於攻取了巫郡,那時再奪郢都也不遲。走吧!」項離撥轉馬頭,口中一聲叱喝,馬蹄翻盞,往西南方向疾馳而去。

    喜呆望著項離的背影。這些年他一直很用心——用心打仗,用心學習。他以為自己離項離已經不遠了,只要再給他一些時間,他一定能追上。但此刻,喜動搖了。有些東西,是與生俱來的,喜不由得在心底埋怨上天的不公。

    陷於震恐中的楚國上下,已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於郢都,誓與郢都共存亡。項離率十五萬秦軍突然出現在夷陵城下,楚軍猝不及防,夷陵被輕而易舉地攻陷。

    楚國先王的地宮內光線昏暗,一身戰甲的項離手按劍柄,挺立於一排巨大的棺槨前方。天光自墓室上方斜斜投下,將項離籠罩在一束光柱中。

    項離右手按上左胸,面朝棺槨深深一鞠,而後緩緩挺直身子,目光在一個個楚王的靈位前掃過。

    「並非是項離要褻瀆你們……」項離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們活著的時候都曾叱吒風雲、建功立業,在這世間留下了自己的榮譽或者是罵名。在項離的眼中,你們都是英雄,項離敬重你們!但,你們都已經死了,和一片枯葉化為泥土沒有什麼區別。歷史的車輪不會因你們的死去而停息,新的英雄將踏著你們的足跡主宰這片大地!安心地去吧,何惜一具腐敗的身軀,化為飛灰吧,帶著你們的榮譽……」

    夷陵陵寢的大火映紅了楚國的天空,楚國歷代先王的遺骸在火焰中灰飛煙滅。滾滾的濃煙在天空中會聚成厚重的雲層,緩緩壓上了郢都上空。整座都城一片哭聲,哭楚國死去的先王,哭楚國隨這場大火逝去的強大。漫天飛舞的冥錢中,一列拉載著楚王的儀仗悲慼地開出郢都,身後是號哭絕望的百姓和灰色的天空。他們的王已經拋棄了他們,拋棄了郢都。汨羅江畔,一個落拓的身影高唱著輓歌,抱著一塊大石走向江心。

    世事變幻無常,人類進行著自己的遊戲,原野上的野草卻依然一歲一枯、一歲一榮。咸陽宮花苑又染新綠的時候,楚國戰場再一次傳回捷報——項離率軍攻取郢都後勢不可當,向東攻下竟陵、安陸,向南攻至洞庭湖南地。嬴稷既喜出望外又心生憂慮——項離已成一匹脫韁的野馬,按目前的態勢發展下去,項離很可能僅憑十幾萬人馬即可掃平龐大的楚國全境。這並非他的初衷。

    春寒料峭,嬴稷倚坐在窗前,手攏在狐皮筒子裡,一根黑瘦的桃枝斜過身後的軒窗,零星出幾點粉色。

    「穰侯想必已有所聽聞。」嬴稷歪著頭看桃枝上的花骨朵,不緊不慢地說道,「楚王先是遷都於城陽,現在又遷去了壽春。項離要是再打下去,我看他還往哪兒遷!」

    魏冉憂心忡忡地說道:「大王……是時候讓國尉收手了。」

    項離攻打楚國期間,嬴稷再次削去了魏冉的相位,現在魏冉已不是相國。

    「為何?」嬴稷乜斜了一眼魏冉,「寡人看楚國也守不住了。吞滅了楚國,我秦國的疆土將擴張一倍有餘。」

    「大王恕老臣直言,我秦國現在還不具備消化如此大國的能力,或者說,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機。」

    「哦?」嬴稷轉過身來,「說說看。」

    「其一,我國兵馬目前不足百萬,若是吞併了龐大的楚國,分兵於如此漫長的邊境線上,極易被敵國突破,更何談再有多餘的兵力去削弱他國;其二,而今各國生存的主要手段是維持天下的戰略均勢。我國滅楚就極大地打破了這種平衡,各國震恐,必將合縱抗秦,而且會空前團結。大王,齊國吞宋的後果猶在眼前啊!」

    「按相國所說,那我秦國這些年的東擴,豈非都是錯的?」

    「東擴戰略施行的是蠶食,是以逐步削弱各國為目的。就像一隻青蛙,將其丟入沸水中它會跳出來;而將其放入冷水中慢慢煮,就會放棄反抗。」

    嬴稷仰面思忖片刻,魏冉的遠見卓識讓他又心生幾分欣賞。此人確實是個治國大才,倘若不是外戚一黨,自己用他也可少些顧慮。可惜此人野心太大,與太后、羋戎幾個已是牢不可分,必須得時常敲打,讓他明白何為臣子的本分。

    「穰侯所言寡人會認真考慮。齊國那邊怎麼樣了?」

    魏冉回道:「田單以火牛陣大破燕軍後,而今已收復齊全境,並立太子法章為齊王。」

    「齊雖是復國,但已元氣大傷,不足為慮;如今唯一能與我秦國抗衡的只剩趙國。穰侯有何良策圖趙?」

    「自趙武靈王以來,趙國一直貫徹『南守北進』之戰略,尤其避免與我秦國發生大戰。老臣以為,欲圖趙,必得先與楚國息兵,而後繼續蠶食魏、韓,以壓縮趙國的戰略防禦縱深,瓦解三晉互為援助的局面。」

    嬴稷沉默半晌,說道:「退下吧。」

    「老臣告退。」魏冉躬身退了出去。

    嬴稷起身望向窗外——也許是時候召回項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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