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之濱,秋風勁吹,旌旗招展。項離挺坐於馬背上,目睹著黑色的秦國大軍沿漢水南下,往鄢城方向推進。他從司馬錯手中接過十三萬,加上自己的一萬五千名親兵和五千黑翼騎士,這支大軍總共十五萬人馬。幾日前項離趁龐大的楚軍尚未找到中心集結點,十五萬秦軍以不可思議的行軍速度出現在鄧城之下。七十萬楚軍往鄧城方向合圍,項離又快速攻破鄧城,率軍跳出了包圍圈,直撲下一個打擊目標——鄢城。
「報——」一名斥候從北面策馬馳來。
「稟報大將軍!」斥候喘著粗氣往項離左右看看,似有所顧慮。
「講!」項離馬鞭一指斥候。
「大將軍,楚軍已分兵截斷我軍退路和糧道!」
項離身側的一群將領不由得色變。項離自接掌帥印以來,不顧後路,長途奔襲,十幾萬秦軍此時已深入楚境,成孤懸之師。
一名副將稟道:「大將軍,當務之急是我軍亟須奪回糧道,打通歸路,否則我軍將陷入兵家所說的『死地』!」
「死地……」項離唇角揚起一絲邪笑,「楚軍近十倍於我,如若我軍步步為營,再分兵駐守退路之上的水陸關隘要道,兵力分散後易被楚軍各個擊破不說,本帥又拿什麼去攻破重兵駐守的鄢城?」
「可是……」副將欲再勸。
「不要再說了!」項離打斷了副將,「傳令下去:大軍棄船上岸,分發全部軍糧,焚燒所有舟船!」
「大將軍!」眾將再一次驚駭了——項離竟要自絕歸路。
「我項離率領的軍隊,除非戰勝敵人,否則不會後退一步。」
「大將軍!」喜擔憂地看著項離,「軍中存糧只夠十日之用,楚軍主力正以鄢城為中心大量集結,攻城必然曠日持久,末將恐……」
項離目光遠眺——正是秋收季節,田野上一片金黃。「楚國水網密佈,魚米之鄉,是天下最為富庶的諸侯國。你可聽過自帶糧食闖入富人糧倉的強盜?傳我軍令:大軍所過之處,掠於郊野以足軍食!」
喜偷望著面無表情的項離——他覺得項離變了。換成以前,項離決不會這樣去做。
秦軍快速逼至鄢城西面百里的鳳翔。項離下令大軍止步,就地紮營。
喜問:「大將軍為何選此地屯兵?」
項離答:「此地在漢水之側,周邊丘陵水網、河道縱橫。七十萬楚軍被漢水分割,又迫於地形所限,無法與我展開大兵團會戰,兵力優勢頓消,只能回援守鄢,與我軍對峙。」
喜又問:「數十萬楚軍糧足城堅,而我軍糧道斷絕,若一時不能破城,恐對我不利。大將軍可有破城之計?」
項離回道:「戰場情勢瞬息萬變,如若沒有臨陣應對之謀,就不配當一名將軍。」
轉眼間過去了一個多月。這幾十天對嬴稷來說度日如年。他最後一次收到項離的戰報是在大軍破鄧之後,此後項離和十五萬部大軍就如消失了一般。此時嬴稷正在勤政殿內坐立不安,魏冉匆匆走了進來。
「可有大軍消息?」嬴稷急切問道。
魏冉愣了一下,對嬴稷搖搖頭。嬴稷剛亮起的眼睛又暗了下去,緩緩踱至殿口,望著南面的天空默然不語。
魏冉寬解道:「大良造用兵如神,又是一員福將,定會率軍無恙歸來,大王不必過慮……」
「大軍已月餘沒有音信,糧道斷絕,孤軍深入……」嬴稷歎了口氣,「對手可是七十萬身負血仇的楚軍……」
嬴稷已有些後悔派項離冒險入楚。十幾萬秦軍沒了還可以再征,項離要是沒了,他不知該怎麼辦。候在一旁的魏冉小心地觀察著嬴稷的臉色。
「相國見寡人何事?」嬴稷看魏冉手中握著一卷密報竹簡。
「稟大王,臣剛收到消息:樂毅率燕軍圍攻齊國莒、即墨兩城三年不下,遭燕國新王猜忌,遣騎劫替換樂毅攻齊。樂毅恐回國有變,已投奔了趙國,被趙王封為望諸君。」
嬴稷呆立半晌,緩緩歎道:「趙國文有趙勝、藺相如,武有廉頗、趙奢,而今又添一名將,實乃我秦國東擴之大敵。」
魏冉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此事也並不全對我秦國不利。率軍死守即墨的齊國貴族田單,精通兵法韜略,更兼果敢勇毅,騎劫遠非其對手。臣判斷殘齊很快便會復國,齊國奪回失地,便牽制了鄰國趙、燕,對我秦國有利。」
「靜觀其變吧……相國這幾日加緊打探楚軍動向,一有我大軍消息,即刻來報寡人!」
「諾。」
斜陽自雲層的罅隙瀉下萬丈光芒,照耀著蜿蜒的漢水,也照耀著漢水之畔的一群秦軍將士。將士們挽著褲腿,赤著腳,在河灘的溝渠間放水網魚。雖然近日已要靠捕魚、挖野菜補充軍糧,更兼強敵環伺,他們濺滿泥點的臉上還是洋溢著快樂。只要有大將軍在,他們的心便是篤定的。
淤泥從腳趾間擠出,又冰涼又舒服,項離在一群將士間忙個不停,吆喝著哪邊堵水哪邊下簍,陽光映著他的笑臉。
十五萬秦軍已在鳳翔屯了一個多月,非但軍糧即將告罄,和後方的消息也早已斷絕。項離心急如焚,可他不能讓人看出來,他要是亂了,整個大軍也就亂了。
河溝的一頭被堵住,水漸漸溢滿,泥堤上突然決開一個口子,水流奔湧而出,泥沙俱下,氣勢驚人,項離心裡一動。
項離在岸邊已站了很久。望著那一江被夕陽染紅的漢水發呆。漢水滔滔向東,就如一江血水在奔騰翻滾,有著說不出的瑰麗壯觀,又有說不出的觸目驚心。
「大將軍,天就要黑了,回營吧……」一直陪在一側的喜小心地說。
「喜。」項離望著江面,「是不是要打贏戰就要殺很多人?」
「是的吧……」
「有位前輩曾送給我一句話,他說:『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你如何看?」
「末將書讀得少,不敢妄言。」
「我已經殺了這麼多人,以後還要殺更多的人……」項離停住,眼中透著些許迷茫。「你說,千古之後,後世會如何評價我?」
「末將沒有想過這些。末將入伍的時候,就是想讓家裡過上好日子。可上天讓我遇見了大將軍,大將軍讓我明白,大丈夫來此世間一遭,就該轟轟烈烈、建功立業!」
項離轉身看著喜:「你不後悔?」
「不後悔!」
「好!你即刻領五萬人前往鄢水,日夜搶修一條通往鄢城西面的長渠。渠成之日,築壩堵塞鄢水!」
「大將軍是想……」
「引水灌鄢!」
喜大驚——鄢城之中不只有楚軍主力,還有數十萬楚國百姓。
鄢城大將軍行轅內酒肉飄香,鐘鼓齊鳴,楚軍眾將正與鄢城郡守和貴族們飲宴賞舞。觥籌交錯間,舞女們身姿曼妙、歌聲甜美,一干人縱情歡笑,不知大難臨頭、死期將至。
「報——」一名斥候突兀地闖了進來,樂工停止奏樂,舞女們也停下舞姿歌喉。
「何事?!」楚軍主將不高興地喝道。
「稟大將軍!屯於鳳翔的秦軍正四處出動搶糧,其中一支五萬人的兵馬正往鄢水方向一路搶去!」
楚軍主將不由得放聲大笑:「敵軍糧盡,已是方寸大亂了!」
客席上的郡守、貴族一齊拱手賀道:「恭祝大將軍即將立下蓋世奇功!」
主將驕矜地說道:「項離小兒,僅憑十幾萬人馬就敢孤軍深入我楚境,而今糧草、歸路盡被我軍截斷,待其再餓幾日,我七十萬大軍齊出,圍而殲之!」
「大將軍威武!」眾將齊聲一喝。
主將擺手笑道:「中原各國無人,徒使豎子成名。奏樂!喝酒!」
編鐘、石磬悠揚之聲再起,舞女婀娜而舞,歌喉曼妙,宴上復又歡聲笑語。
十日後長渠修成。掘堤灌水那日,從丑時就開始下雨,不停歇地下至子夜,已是瓢潑大雨。被阻住去路的鄢水咆哮翻滾,巨浪怒拍著堤岸,尋找著奔瀉而去的出口。河堤上幾千將士挺立,黑夜和暴雨隱去了他們的身形,只有眼眸和兵器鎧甲閃現著點點冷光。雨點急促有力地鞭打著鎧甲,冰冷的雨水順著帽盔淌過臉頰、流進衣領,又被滾燙的身軀蒸騰成水汽。他們不覺得冷,一股熱力在身軀內奔騰洶湧,而給予他們這股力量的,就是河堤上挺立於雨幕中的那個偉岸身形——項離大將軍。
「大將軍,看這水勢,再過半個時辰不放水的話,堤壩會被沖毀!」喜沖項離高喊,聲音轉瞬被風雨吞沒。
項離沒有回答,轉頭望向鄢城方向。為避免楚軍提早發覺,鄢城西向的一段長渠今夜才會挖通,鄢城西城下的圍堰也在連夜修築。項離在等待斥候回報。
楚軍主將在寢帳內鼾聲如雷,外面的風聲雨聲讓他睡得更是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