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齊兩國並稱為帝,相約伐趙,天下震恐。時人有言:「齊秦不合,天下無憂。」而今兩強連橫,對其他諸侯國無異於滅頂之災。那段時間往來各國的弛道上,說客使者的車乘絡繹不絕,他們都為同一個目的奔波遊說,那就是拆散秦、齊連橫。在這些車乘之中,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馳出燕國,飛速向齊都臨淄而去。端坐於厚簾遮蔽的車廂之內的,就是身負燕王重托的名士蘇秦。蘇秦此次復又入齊,不只為離間齊、秦關係,還為勸說齊王滅宋。宋國一旦被齊國所吞滅,天下各國必然群起攻齊,燕王則可一雪國恥,實現蘇秦為他制訂的「以弱燕破強齊」之大謀。
星夜中一乘馬車直闖臨淄王宮,守門衛士厲喝阻攔。蘇秦一掀布簾,手中齊王親賜的通行金牌晃花了衛士的眼睛。
聞得蘇秦入宮求見,齊王田地不及更衣便傳召蘇秦入寢宮相見。齊國向來尊重飽學之士,建有稷下學宮供諸子百家交流治學。對這個風神俊朗、談吐不凡的縱橫家,田地更是視為知己。
田地穿越重重簾幕,迎上正疾步走進的蘇秦:「先生終於回來了,想殺寡人了!」
「拜見大王!」蘇秦欲行跪禮。
「先生何以羞我!」田地握住蘇秦雙臂,佯做怒狀。
蘇秦無心與田地客套,直接問道:「大王可是答應了秦相魏冉與秦王並稱為帝,並相約伐趙?」
「寡人向來主張『先事而後名』,此事寡人也覺得有些不妥。」田地看蘇秦風塵僕僕地入宮見他,以為蘇秦是要怪責於他。
「非但不無不妥,大王是聖明至極!」
「先生何意?」田地有些錯愕,一時判斷不出蘇秦是讚他還是罵他。
「大王請坐,且聽微臣慢慢道來。」
「先生請坐。」兩人入席對坐。
「大王圖事還是圖名?」蘇秦話鋒犀利。
田地訥訥分解道:「寡人本想先擴張土地,增強齊國實力後再稱帝,怎奈魏冉巧舌如簧……」
「好!大王既是圖事,無意於帝號虛名,蘇秦有一妙計。」
「請先生教我。」
「大王一直欲滅宋國,苦於忌憚秦等大國干涉。此次是天賜良機!」
「哦?」田地雙眼一亮,「先生快講!」
「大王若自去帝號,秦王獨自稱帝則成為天下公敵。那時大王可拉攏各國合縱伐秦,待各國與秦混戰,大王則趁機攻宋,如此則大事可成!」
田地睖睜了片刻,倏然拊掌大笑道:「妙計!妙計啊!先生真乃天人也!」
嬴稷十月稱帝,轉眼便到了臘月。臘日的前一天,他親臨了國尉府。自攻魏一戰之後,秦國久無戰事,項離告假在家。
嬴稷看著庭院中正在舞劍的項離,笑容中透著些許苦意:「還是你過得自在。」
項離停劍入鞘,正要上前,被護衛嬴稷的兩名郎官攔住。
嬴稷斥道:「都下去!」郎官低著頭退出了庭院。
項離一揖道:「拜見大王。」
嬴稷揮下手,在身側的一個石凳上坐了下來:「坐下說。」
項離在下首一個石凳上坐下,與嬴稷隔著一張石桌。齊國去帝號,聯合趙等四國討秦一事已是天下皆知。項離不語,等著嬴稷開口。
「田地這個老賊!先賣趙而取秦,又賣秦以取趙!」嬴稷一腔怒火在朝堂上已憋得胸悶,「如今蘇秦身佩五國相印,五國合縱攻秦之勢已成。我誤聽魏冉之言,犯了一個大錯!」
「大王不必過於自責,是人便都會犯錯。」
嬴稷黯然一歎:「匹夫之錯,頂多禍及自家;王者之錯,卻是一國之禍。今日找你,就是想與你相商如何彌補。」
「大王想如何做?」
「在五國聯軍大兵壓境之前,宣告天下,去除帝號!」
「還有呢?」
「歸三城侵地給魏國,歸二城侵地予趙國。但我恐齊王老賊不願就此罷手!」嬴稷恨聲說道。
「足夠了。」項離略一思忖,「齊王此舉是為圖宋我想大王也知道。五國聯軍目前滯留在滎陽、成皋一帶觀望不前,足以看出他們是貌合神離。我國只需向魏、趙表示善意,魏、趙便會向秦國尋求媾和的途徑。如此一來,齊王也就坐不住了,必會趕在魏、趙之前與我媾和,以達成秦國不干預齊國滅宋的目的。」
「若局勢發展如你所料,我是否要應下不干預齊國滅宋?」
「非但要答應,還要告訴齊使:『齊王若同意與秦國瓜分天下,秦國將助齊吞宋。」
「與齊瓜分天下?」嬴稷有些不解。別說現在秦國不具備吞滅其他各國的條件,就是具備了,他也不願與齊國共分。
項離笑道:「這話是為了迷惑齊王。我國無故相助,不是令他生疑?我們就一個目的,促成齊國吞宋!」
「魏冉和滿朝大臣都認為齊國吞宋對我秦國不利。」嬴稷心下已是豁然,此問是明知故問。
「宋國天下之中,四通諸侯,且不說如何繁華富有,齊國一旦佔有此地,便佔有了攻打中原各國的要津。大王會願意看見臥榻之側,懸著一柄隨時落下的利刃嗎?」
嬴稷大笑道:「都說你項離一介武夫,只懂行軍打戰,不懂政治邦交。我看你的伐交之謀,遠勝於朝中那幫文臣!」
項離亦笑道:「萬事同理,外交也是一場戰爭,只是沒有戈戟罷了。」
轟轟烈烈的五國合縱伐秦,在各國的同床異夢中不了了之。齊王在蘇秦和燕、秦兩國的慫恿下徹底攻滅宋國,非但錯過了削弱秦國的良機,反使齊國成了天下公敵。各國反齊情緒高漲,士子們在各國之間奔走聯絡伐齊之事。一場打破戰國均勢、改變天下格局的大戰正悄然拉開帷幕。
咸陽宮勤政殿上嬴稷難掩喜悅之情。齊國吞併宋國後,他迅速將聯齊的國策改為伐齊,並與楚、趙、魏、韓四國在伐齊一事上達成共識。
嬴稷看著階下的魏冉和項離說道:「如今只要有一國率先發兵,五國伐齊就成定局。」
魏冉躬身道:「大王聖明,臣覺得我國應率先發兵攻齊。」
「寡人亦是此意。」嬴稷詢問的目光轉向項離,「但不知國尉大人……」
項離:「臣附議。」
「好!依二位愛卿所見,派誰去打這第一戰?」
項離向前一步揖道:「臣願率兵出戰!」
不等嬴稷點頭,魏冉緊跟著奏道:「此戰不過是我國向各國表示伐齊決心的序戰,如此小戰就派國尉親征,臣以為不妥。」
項離瞟魏冉一眼,沒有反駁。
嬴稷想了片刻,說道:「相國言之有理,但此戰只能勝,不能敗!換其他將領是否有必勝把握?」
「臣舉薦一人——」魏冉大袖一揖,「蒙驁可任此將!」
一個月後戰報傳回:蒙驁率軍攻齊河東,取得九城。嬴稷又一次在勤政殿召見了魏冉和項離。
嬴稷:「蒙驁首戰告捷,相國舉賢有功。」
魏冉謙道:「大王謬讚,為國舉賢是每一個臣子的本分。」
嬴稷話入正題:「想必二位愛卿已有所耳聞,我軍取勝後,在伐齊一事上一直沒有表明態度的燕王,親赴邯鄲與趙王相會,又遣樂毅等人與楚、魏約盟,表示願征傾國之兵伐齊。」
魏冉歎道:「沒想到燕王這些年的屈身事齊,卻只為誤齊、蔽齊。昔日為向吳國報仇,臥薪嘗膽的勾踐也不過如此。」
嬴稷:「如今除了楚國,三晉和燕國均已出兵會合。召二位前來,就是相商秦國應該派出多少兵馬。」
魏冉:「我國遣派兵馬的多寡,不但決定了是否能獲得五國伐齊聯軍的指揮權,也決定了分得齊國土地的多寡。目前五國聯軍中燕國之軍最眾,派出的又是名將樂毅。臣以為我國應派出大軍名將,壓倒燕國,以名正言順地指揮五國聯軍,分得更多的齊國和亡宋的土地。」
嬴稷思忖片刻,對一直不語的項離問道:「國尉的意思呢?」
項離淡然道:「不知大王此次伐齊的目的何在,如果是為分得齊國的土地,可依相國大人方纔所言。」
嬴稷反問:「如若不是呢?」
項離從容答道:「齊國土地遠離秦國本土,就算佔有也是飛地,對我國意義不大。既然不以奪地為目的,此次五國伐齊,我國只需做個姿態,不必動用我秦國大軍精銳。借四國之兵削弱甚至是覆滅強齊,大王何樂而不為?」
魏冉辯駁道:「倘若我國不參與瓜分齊國,雖然保存了實力,也去掉一個對手,卻同時也扶植起了四個對手,秦國獲利何在?」
項離含笑看向魏冉:「各國合縱伐齊是為維持戰國天下戰略均勢,齊國一旦被重創,反而打破了秦、齊兩強對峙的戰略均勢,至此將是秦國獨強的局面。所以不管秦國分地與否,五國伐齊獲利最大的就是我秦國。至於各國瓜分齊國土地,項離以為不足為慮——一塊磐石被分成數塊,它還牢不可摧嗎?」
魏冉:「國尉大人對天下形勢洞若觀火,本相欽服。我國可以放棄瓜分齊國,但有一地我秦國不可不取!」
嬴稷問道:「相國所指何地?」
魏冉看著嬴稷堅決地說道:「前宋的陶邑!」
「陶邑……這倒是個好地方……」嬴稷沉吟了一會兒,「就依相國之意。」
「大王聖明!」魏冉心中大喜,「我國應發多少兵馬與四國聯軍會合?請大王明示。」
嬴稷:「方纔國尉大人已經說了,此戰只需做個姿態。寡人看兩萬人差不多了。」
魏冉又問:「遣何人為將?」
嬴稷瞟一眼項離揶揄道:「國尉大人可要親征?」
項離含笑望向魏冉:「還是麻煩相國大人為國薦才吧。」
嬴稷目光移向魏冉,戲謔道:「相國就再薦一人!」
魏冉面色有些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