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離不語,兩人長久地沉默。河畔表白愛意的歌聲不絕於耳。兩人漸漸開始明白,他們中間橫亙著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注定了他們不能執手白頭。
趙玦望著對岸那些年輕的男女,眼中閃爍著憧憬:「項大哥,你聽過我唱歌嗎?」
「你還會唱歌?」項離揶揄地笑道,「我以為你只會揮劍殺人。」
「想聽嗎?」
「洗耳恭聽!」
趙玦的神色柔緩,美玉般的聲音隨晚風飄蕩:「山有扶蘇……」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趙玦的神情有著從未有過的溫柔,項離不由得有些看癡了:「玦兒,嫁給我。」
趙玦眼睛一亮,又轉而暗了下去,回過臉來,笑靨盈盈地看著項離:「你往河中替我放十盞蓮燈再說。」
「你等著我!」
項離飛一般跑至一個賣花燈的攤上,抱起一大堆蓮燈就往回跑。
「錢!你還沒付錢哪!」小販在後面跳著腳高喊。
一團黃燦燦的東西拋過來,小販接住細看,手中竟是一個金餅。
「哎!」小販抬頭,那青年已跑遠。
「謝大人重賞!」小販大喜喊道,「白送了!要花燈的隨便拿!」
項離抱著滿懷的蓮燈回到原處,趙玦已不知去向。項離手一鬆,蓮燈紛紛落入河中,燈布被引燃,數點火焰緩緩漂蕩,漸漸熄滅在水中。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趙玦渺茫的歌聲從熙攘的人流中傳來。項離望過去,目光觸上的是無數張洋溢著笑容的臉,卻沒有一張是趙玦的。她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消失了。咸陽城萬家燈火掩映。
正月後的第一次大朝會上,伐魏的動議一致通過,由魏冉、項離率領十萬大軍攻魏。
咸陽城郊的田野再一次金黃的時候,前線捷報傳回:大軍已攻破魏國第六十一城,魏國三分之一的土地歸入秦國版圖。秦國上下欣喜若狂,昔日被吳起用五萬魏武卒大破秦國傾國之兵、佔盡河西之地的恥辱終於洗雪。曾經的戰國霸主強魏,經此重創,不可逆轉地徹底衰弱下去,再也無力對抗秦國。恐懼的魏王親自入趙朝見趙王,獻兩城給趙王作為養邑,又獻河陽、姑密作為李兌之子的封地,以求得趙國的庇護。攻魏大軍凱旋回國,結果正如嬴稷所說,作為副帥的項離沒有獲得任何實質性的封賞,魏冉再次被封為相。
魏冉應酬完最後一撥送禮恭賀的大臣,揉揉有些發木的太陽穴,倚著靠枕想了一會兒。這些人就像逐臭之蠅,誰有權勢他們就飛向誰,自己一旦失勢,他們又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他。魏冉眼中透出一絲輕蔑,更加堅定了手握權柄的決心。
「大人,有客求見。」管事不知何時站到階下。
「回了,就說我歇下了。」魏冉疲倦地揮揮手,一日川流不息的拜謁,他已窮於應付。
「是華陽君、涇陽君和高陵君。」管家補充一句。
「等等……」魏冉從榻上下來,對著銅鏡整著衣冠吩咐道,「請他們到客廳。」
魏冉疾步走進客廳的時候,羋戎三人已在座上坐定,見魏冉進來,慌忙起身作揖。
「恭賀穰侯重歸相位——」
「三位君上恕本相來遲!請入座!」魏冉努力讓自己顯得精神飽滿。如果說面前這三人是三頭狼,那他必須讓他們清楚,他才是頭狼。
「恭賀相國大勝而歸——」三人又一次向魏冉行禮。
「這裡沒有外人,不必如此多禮。」魏冉先行坐上了主座,三人依次入座。
魏冉:「三位君上已遣人送過賀禮,此來怕不單是恭賀本相吧?」
羋戎仰面大笑:「相國老謀深算,我等望塵莫及啊!」
公子市話入正題:「安插在齊國的細人送回消息,蘇秦正極力勸齊王攻宋。當今宋王無道,而齊正強大,我等恐宋為齊所吞滅,特來找相國相商。」
魏冉有些不解:「此等國是應在朝會上商議,三位君上何意?」
公子悝大聲道:「相國你專注國是,怎不知替自己打算?這事我們要不早點謀劃,怕是湯都撈不著喝了!」
魏冉:「請高陵君賜教。」
公子悝:「我嘴拙,華陽君來說!」三人都望向羋戎。
羋戎向魏冉揖道:「請問相國,當今天下哪座城邑最為富庶?」
「宋國的定陶。」魏冉不假思索地答道。
「定陶地處中原水陸交通中心,四通諸侯,是貨物交易的天下之中。誰若取得定陶作為封地,富將重於王室!」羋戎眼中閃爍著亮光。
魏冉:「華陽君的意思是……」
羋戎慌忙說道:「相國不要誤會,我三人都已有兩城封地,而相國只有封地穰。我等都曾受相國襄助之恩,無以為報,此次是想助相國奪得定陶!」
除了公子市的宛、公子悝的鄧,羋戎的新城也是在魏冉襄助下被封。羋戎三人此舉一是為了還情,二是為了壯大四人的力量。他們四人如今已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魏冉自席上站起,踱至窗口負手默立。如果說自己原來還有幾分顧忌,但隨著他和羋戎三人被秦人稱為「四貴」,已沒有了退路。他現在面臨著兩個選擇:一是放棄爭奪權柄,而後像一雙破履一般,被人遺棄,被人遺忘;二是用盡一切力量壯大自己,讓每一個在他面前的人,表現出應有的謙卑和尊敬,不管他是朋友還是敵人。前者是魏冉寧死不為的,他不會忘記自己那段漂泊流離、受盡冷遇的劍客生涯,為一頓殘羹冷炙、為主人的一句稱讚,他曾像條狗一樣地四處殺人;但若選擇後者,他必將慢慢被秦王所忌,最終結果會怎樣,他也無法預料。
魏冉霍然轉身,他已作出了選擇:「分頭去聯絡幾名重臣,力勸大王聯趙攻齊!」
三日後的朝會上,魏冉慨然奏道:「齊若吞宋,則廣地千餘里,擁有了天下最為肥沃富庶的土地和城邑,非但危及山東諸國,對我秦國也將形成巨大的威脅。我國應遣使入趙,促趙伐齊,以斷絕齊王侵吞宋國之心!」
嬴稷:「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趙國無利可圖,又如何會攻齊?」
魏冉回道:「孟嘗君田文自從齊國出逃、入魏為相後,深恨齊王。臣已探得,田文重賄趙國大將韓徐為,與其合謀,勸說趙王聯合三晉攻齊。」
嬴稷:「眾愛卿可有附議?」
眾臣:「臣等附議!」
嬴稷:「既是如此,馬上派使者入趙,向趙王表示:趙國攻齊,秦國一定出兵暗助!」
魏冉正步步實施奪取定陶計劃的時候,趙國權相李兌,一樣盯上了定陶。齊王遣人暗通李兌,許諾齊國如果吞併宋國,會將定陶送給李兌為其封地。趙國朝堂上為攻齊還是聯齊分為兩派,李兌勢大,攻齊一派漸落下風。
宮中宦官前來傳召的時候,魏冉正為此事頭痛,隨手翻開一冊竹簡,一個「帝」字赫然入目,魏冉心中靈光一閃。
勤政殿內嬴稷枯坐沉思,魏冉進來後沒敢打斷,靜靜候在一旁。
良久,嬴稷緩緩說道:「趙主根基未穩,必會從李兌主張。寡人現在擔心的不是趙國打不打齊國,而是趙國會不會與齊聯盟,反過來攻伐秦國。」
魏冉躬身道:「大王所慮極是,臣這幾日也為此事思慮。」
嬴稷目光轉向魏冉:「相國有何良策可以化解?」
「臣判斷趙國已無攻齊之意,與其坐等趙、齊聯手,不如我國搶先與齊結盟,改聯趙攻齊為聯齊攻趙!」
「聯齊攻趙?」嬴稷有些意外,魏冉對此事的態度轉變得太快。
魏冉:「不管是聯趙攻齊還是聯齊攻趙,我們的目的都是為了挑起山東各國的戰禍。他們一打起來,既阻止了齊國滅宋,又對我秦國大為有利。」
嬴稷思忖片刻,問道:「寡人該如何聯齊攻趙?」
魏冉早已成竹在胸,從容稟道:「如今各諸侯王都已稱『王』,而我國的實力早已遠超各國,大王與他們一樣用『王』的稱號顯不出我大國威儀。臣奏請大王去除『王』號,向天下稱『帝』!」
「此事與聯齊有何關聯?」
「大王可派微臣出使齊國,與齊王相約,並稱為『帝』——大王自稱『西帝』,尊齊王為『東帝』。齊王一旦接受『帝』號,臣再見機向齊王進言,兩國連橫攻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