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的臘日,濃重的節日氣氛籠罩著咸陽,家家戶戶宰殺牲畜,祭祀祖先和神靈,祈求來年的豐饒和平安。
項離獨立於窗前,長久地凝望著雲層厚重的天空。暮色逐漸深沉,零星的爆竹聲像從遙遠的雲層深處傳來。
老管事站在一案豐盛的菜餚邊上,滄桑的臉上流露出些許同情與無奈:「大人,年飯準備好了。」
看項離沒有反應,管事又低低地喚了一聲:「大人……」
項離沒有回頭:「知道了,你和下人們都回家過臘日吧。」
管事想說點什麼,嘴唇翕動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
「去吧……給每人發五百刀錢。」
「那小的去了……」管事暗歎口氣,搖搖頭退了出去。
天色漸漸黑透,滿城的爆竹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項離苦笑,轉身離開窗邊,踱到食案前坐下,給自己倒滿一爵酒。
「項離啊項離,為何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你就像個女人一般?」項離自言自語,一仰脖飲盡一爵酒。
「酒可消愁,亦可助興,不知你喝的是哪種酒?」屋外傳入的聲音熟悉。
項離手一抖,霍地站起望向門外,目光霎時晶亮起來。一名風神俊朗的青年正手提一個碩大的酒甕走了進來。
「拜見大王!」項離驚喜交加,來人正是秦王嬴稷。
「你就裝吧。」嬴稷乜斜著半跪在地的項離,用腳踢了踢他屁股。
項離起身,有些手足無措——兩人已太久沒有獨處,一時有些生分。
「還不接酒?」
項離接過沉重的酒甕,一掌拍開甕口封泥,醇厚的酒香沁人心脾。
「好酒!」項離不由得讚歎。仗越打越多,酒量不但見長,也越來越喜歡酒。
「這是宮中窖藏的紫金醇,貴逾黃金,我登基和大婚時也只各啟封幾壇。」
「謝大王賜酒!」項離笑得有些壞。
「想獨吞?坐下一起喝。」嬴稷在食案前坐下,伸箸夾一口菜,「倒酒!」
項離放鬆下來,抱起酒甕倒滿兩爵酒:「大王不回宮中了?」
「不回了,就是來陪你過臘日的。」嬴稷向項離端起酒爵,「喝!」
項離心中一暖,端起酒爵說道:「還以為大王忘了我這個朋友了。」
嬴稷定定地看著項離:「我一直記得我們是兄弟一樣的朋友。」
「兄弟一樣的朋友。」項離灌下一爵酒。這一刻,他釋懷了。
杯盤狼藉,空酒甕歪倒在一邊。兩人歪坐在靠枕上,都有些喝高了。
嬴稷噴著酒氣問道:「給你的玉玦美女為何不受?」
項離揮揮手:「我……不需要。」
「不需要?」嬴稷眼神中透著揶揄,「這些年你如何敗火的?要不要我在王公大臣的千金中替你選一個?」
「大王還是留著自用吧……」
嬴稷望著有些發窘的項離大笑不止。
「明年開春你如何打算?」項離問。
嬴稷精神一振:「大攻魏國!如今韓已不足為慮,只等待合適的時機將其滅國。而魏雖在馬陵之戰後被削弱,卻並未傷及根本。我秦國要想貫徹東進戰略,就必須重創阻攔在秦國東境的魏國!」
項離一下坐得筆挺:「大王想拜何人為將?」
「你說呢?」嬴稷賣個關子。
「要想在山東各國發兵相救前一擊得手,此戰非我莫屬!」
「你還真當我秦國沒人了。司馬錯如何?」
「司馬錯雖強,卻失於固守成法與以往經驗!」
「蒙驁如何?」
「蒙驁雖猛,尚不可與我相提並論!」
「我尚有一大將深藏未露!」
「誰?」
「魏冉!」
項離有些錯愕了。他只知道魏冉是個精於劍術的治國大才,卻並不知魏冉善戰。
「如此說來,此戰大王要拜魏冉為將……」項離難掩失望之色。
「不,我拜你們兩人為將!但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此戰敗必重懲,勝卻無賞!」看項離有些不解,嬴稷接著說道,「朝中已有不少大臣忌憚你再立大功。所以此次伐魏,名義上魏冉為主將,你輔之,此仗你就是打得再好,功勞也得算在魏冉身上。」
「富貴榮華,在項離眼裡直如糞土一般。只要有仗打,我不要任何賞賜!」
嬴稷看著項離沉默良久,緩緩說道:「如果說這世上有最瞭解你項離的人,那就是我。我知道你不在乎高官厚祿,但你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是什麼?」
「名。」
「名?」
「你太在意和愛惜自己的榮譽。你會為此付出代價。」
項離拿起酒爵,緩緩飲盡爵中殘酒:「項離從小的願望,就是當一個令世人敬仰的英雄……就算是為此付出性命,項離亦無怨無悔!」
嬴稷深深地看著神情堅定的項離,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堅持,就算是知道後果也不會去改變;有些事情,明知結局慘淡,也是無怨無悔。
「為的英雄偉業,為樂青史留名,干了此爵!」嬴稷和項離大笑著舉起酒爵。
黎明時景德領著宮中一隊禁衛匆匆趕到國尉府,看見的是大醉沉睡的嬴稷和項離。嬴稷的頭枕在項離腿上,項離的腳擱在嬴稷胸口。
嬴稷喃喃夢囈:「你比我強……無怨無悔地去做一個英雄;而我……只能當一個身不由己的大王……」
臘日過後,轉眼便是正月十五。
一輪皓月映照著張燈結綵的咸陽城,街市上人頭攢動,路側的商舖攤販兜售著各種物什,燈火明滅著一張張洋溢著節日喜慶的面龐。
人流中項離漫無目的地遊蕩,顯得有些落寞。正月裡萬事皆閒,項離既不能練兵又不能出征,別人閤家團聚、遊戲飲宴,他只能百無聊賴地苦挨時日。
人群倏地散開,街那頭一隊魚龍燈敲鑼打鼓地舞過來,項離避到街邊呆呆地看著。絢麗的綵燈在街心劃出一道道流光,項離的眼睛逐漸失去焦點,那些流轉的光線幻化成一條條遨遊的魚龍。項離的眼睛又突然聚焦,他看見人群中有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趙玦!項離擠出人群,飛快地穿過燈隊。等他滿懷希冀地奔到街對面,那個他朝思暮想的人已了無蹤影。也許只是幻影?項離的眼神又黯然下來。沿著城中小河踽踽而行。柳枝拂過臉頰,溫柔得就像情人的手。河兩岸聚滿吟唱情歌的年輕男女,一隻隻寄托心願與祝福的蓮燈放入河中,隨波漂浮出點點璀璨。
「如此良辰美景,怎不攜你那十名美女同游?」身後有人揶揄地說道,聲音熟悉。
項離雙眼猛然睜大,倏然回頭,一張清秀的笑臉撞入眼簾。此人就是燒成灰他也認識,正是令他魂牽夢縈的趙玦。
「玦兒!」項離一下抓緊趙玦的雙肩,一雙眼不相信似的盯著趙玦的臉。
「項大哥……」趙玦本想調侃項離一番,沒承想一開口就凝噎了,淚水盈滿眼眶。
「玦兒……真的是你嗎?」
「是的……是我……」趙玦仰著一張淚臉,微涼的手指撫過項離稜角分明的臉頰。
項離一把將趙玦擁入懷中,像是要將趙玦嵌入自己的血肉骨骼。滿月的清輝溫柔地灑落,映照著河畔那對緊緊相擁的情人,喧鬧的燈市只是盛大燦爛的背景……
「那日分別以後,公子成和李兌沒難為你吧?」項離和趙玦挨坐在小河邊。
「沒有,我畢竟還是趙國的公主,趙人都在看著他們。」
「你怎會來咸陽?」
「朝中遣使入秦,我扮作侍從跟著來了。」
「如今趙國朝局如何?」
「你走後,公子成、李兌都被封君,如今公子成已病死,李兌接替其相位後把持了朝政。」趙玦眉頭緊蹙。
項離寬解道:「主父生前的變法已穩固了趙國的王權體制,趙國而今內有平原君趙勝、陽文君趙豹這些宗室重臣;外有廉頗、趙奢這樣的忠臣猛將,李兌掀不起浪。」
趙玦一雙黑眸深深地看著項離,眼中流露出期望:「項大哥,你能隨我返趙輔佐當今趙王嗎?」
項離的臉霎時冷了:「仇恨已結,我與五千黑翼不可能再回趙國。」
「為何不能?」趙玦急切地說道,「大王會寬赦你們的。」
「寬赦我們……」項離唇角浮現一絲冷酷,「誰又來寬赦趙國對主父和五千黑翼的家人犯下的罪行?」
「項大哥……我們走吧。」
「去哪兒?」
「離開趙國,離開秦國,去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你種田打獵,我育兒織布,再也不管外間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