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懸在國尉府門前的幾個燈籠,在項離眼中迷濛成幾團紅光,他醉眼矇矓地自馬上下來。連日的飲宴,他已忘了到底喝了多少酒。腳步一個趔趄,項離身子一晃,被迎上來的老管事架住。
「大人,您看著點兒。」管事被項離健碩的身軀壓得腳下直踉蹌。
「走開,我不用你扶!」項離一把推開管事,抱著門口的石獸嘿嘿發笑,「玦兒……我現在是大將軍了。你要嫁了我,就是……就是大將軍夫人!」項離說著說著落下淚來。
「大人,進府吧!」老管事手足無措地立在一邊,他瞅項離是喝醉了。
「我……不進去!我要陪著我的玦兒……」項離緊緊抱著石獸。
「大人,相國可在府內等著你哪,都快一個時辰了。」
熱毛巾敷過了臉,項離搖搖晃晃地進了書房。魏冉放下竹簡站起。
「讓相國久等了……」項離扶著條案坐到席上,依然滿臉通紅,一身酒氣。
「大將軍身體不適,早些就寢吧,本相擇日再來。」
項離牽著魏冉的大袖,把魏冉拽到身邊坐下:「項離最不喜歡不爽利之人,相國找我定是有事!」
魏冉揖道:「恭賀大將軍少年得志,榮登國尉之職……」
項離打斷魏冉的話:「相國曾教授項離劍術,又對項離有舉薦之恩,就別說客套話了。說吧,找項離何事?項離能辦到的,一定盡力而為!」
魏冉正色說道:「本相想問,大將軍已過婚配之齡,為何不娶妻納妾?」
項離瞪著魏冉片刻,倏地爆出一陣大笑:「相國難道想為項離做媒?」
魏冉面色有些尷尬:「小女也至婚齡,雖不敢自誇,卻也是容貌端莊、溫良淑德。如大將軍不嫌棄,本相想將小女許配給大將軍。」
項離依舊狂笑不止,魏冉強壓著不快問道:「大將軍何故發笑?」
項離應道:「項離賤民出身,一介鄉野村夫;相國千金是金枝玉葉,我一個只懂打仗的粗鄙武夫,又如何敢高攀。」
魏冉面色陰沉下來:「如此說來,大將軍是不願娶小女了?」
項離笑道:「想與相國結親的王族重臣多如過江之鯽,項離就不高攀了。」
「唐突了。告辭!」魏冉站起,一拂衣袖出了書房。
項離呆望著燈樹上那十幾點火苗,面前又幻化出趙玦的樣子。
「娶妻?」項離仰面大笑,眼中閃動著淚花。
國尉府門前,魏冉鐵著臉登上馬車,馭手也不識趣,問一句:「大人要去哪兒?」
「回府!」魏冉一聲暴喝。
「爹,您老要替孩兒做主啊!」
羋戎的獨子跪在面前,抱著他的大腿哭哭啼啼,一張乖張的臉上鼻血抹得到處都是。
「畜生!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還是這般下作!」羋戎是又氣又急,「管不住褲襠進窯子就是!當街調戲女人,被人捉住打,我這張老臉都讓你給丟盡了!虧你還有臉回來說!」
羋戎的兒子一梗脖子:「孩兒這也不是頭一次,以往怎沒人敢動我?!」
「你……」羋戎氣得渾身發抖
「撞見項離我算是倒了血霉了……也虧他下得了狠手,把我打成這樣。」羋戎的兒子擼一把血鼻涕蹭在爹的衣擺上,「你看,門牙都掉了!我還怎麼見人啊……」說完又乾號了起來。
「哭喪啊!」羋戎一聲大吼,兒子閉上了嘴。
「打你之前,有沒有告訴他你是誰的兒子?」
「好漢不吃眼前虧,兒子這個理還是曉得的。可恨這項離,他竟說……」
「說什麼?」羋戎打斷兒子的話,一股威殺之氣顯了出來。
「他說:『別說是你,就是羋戎,老子也照打!』」
這話顯然是添油加醋了。羋戎本就忌恨項離,再聞此言,火兒騰地上來了:「豎子蠻橫至此!」
「爹,打狗還得看主人。項離今日對孩兒下此狠手,保不齊哪天就會對您老下手啊!」
「來人!」羋戎吼聲未歇,府中管事小跑了進來。
「服侍少爺洗臉更衣,再召個醫人瞧瞧!」
「諾。」管事扶起少爺往門外走,那紈褲子弟還在做戲,一瘸一拐地走著還回頭哭喊:「爹要替孩兒報仇啊……」
羋戎看著管事和兒子消失在庭院中,兀自待了半晌,眼中突然一亮,想到了個一石二鳥之計。
咸陽宮寢宮外殿,嬴稷著一身白色葛麻睡袍,正三心二意地往十步外的銅壺中投箭。景德手裡拿塊白方巾,擦案子,擦鼎器,擦地板……
「歇會兒吧。」嬴稷又投一箭,還是未中。
「奴婢能服侍大王,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景德嘴裡說話,手卻沒歇著。
「過來,陪寡人說會兒話。」
景德慌忙放下白巾和袖口,彎著腰趨到嬴稷身後站定。嬴稷丟下手中幾根箭,在就近的台階坐下。
「呦,地上涼。」景德想去拿一個錦墊,被嬴稷擺手阻止了。
「你怎麼看魏冉?」
「這可不是奴婢能多嘴的。」做了幾十年的宦官,景德太明白規矩了。
「賜你無罪,說吧。」
景德猶疑了一下,小心地說道:「相國大人才幹是有的,大王也暫時離不開他,就是……」
「就是什麼?」
「就是……心大了點兒。」
「嗯……」嬴稷起身,背著手踱了幾步,「這樣的人是不是應該時常敲打敲打,讓他明白自己的本分?」
景德撲通跪下了:「奴婢膽小,萬不敢議論國事!」
嬴稷皺著眉站了片刻,心中理不出個頭緒。
「華陽君還是請回吧,大王已經歇息了,小人可不敢讓您進去。」殿門外傳來當值宦官壓低的聲音。
「煩勞公公進去稟報,就說我有要事求見大王。」羋戎壓低的聲音中摻雜著幾聲金子輕碰的亮音。
嬴稷嘴角浮起一絲嘲諷,對景德說一句:「讓他進來。」
羋戎趨步走進寢宮外殿,看見嬴稷正在那兒投壺,便停在嬴稷側後五步,躬身候著。
「華陽君深夜入宮覲見,有何要事?」嬴稷沒有回頭,不停地往十步外的銅壺中投出手中箭矢,連投幾支都未投中。
「大王,讓臣試試吧。」羋戎討好地說。
「哦,華陽君精於投壺?」嬴稷轉身,把手中幾根箭矢遞過去。
「臣帶兵打戰時,常和將士們做角力、投壺之戲。」羋戎接過箭矢,連投連中,「不知大王可否聽說了近日外頭的傳言?」
「什麼傳言?」
「外頭都在說,相國欲與新任國尉結親。」羋戎瞟一眼嬴稷的反應。
「寡人也聽說了。此事若成,倒也是一件喜事。」嬴稷走到鋪著裘皮的座上放鬆地靠下。羋戎躬著腰跟了過去。
「喜事倒是喜事,只是……」羋戎面露憂色,看一眼一旁侍立的景德。
嬴稷的目光也轉向景德,景德彎著腰退後兩步,快步走出了寢殿,輕輕帶上了門。
「只是什麼?」嬴稷接著剛才的話頭兒問。
「相國統管朝中百官,國尉手握天下兵馬,兩人結為翁婿……」
「華陽君不是素來與相國交好嗎?」嬴稷睨視著羋戎,「怎又說起他的壞話了?」
「大王明鑒!」羋戎慌忙辯解,「臣與相國是有私交,但這與秦國的安危比起來,臣又怎敢為私忘公!」
「嗯……華陽君能如此深明大義,寡人很欣慰。」
「謝大王明白臣的一片拳拳之心!」
「聽華陽君的意思,魏冉是想借與項離結親之舉,壯大自己的勢力?」
「正是!魏冉身居重位,在朝中勢力已是做大,如今又想拉攏項離……」
「以華陽君之意,寡人應當如何做?」嬴稷盯著羋戎問道。
「暫免魏冉相位,以示警醒!」
嬴稷心中一喜,面上卻毫無表情,只是緩緩說道:「魏冉已有一批大臣擁護,如若就這樣罷免了他,會不會引起朝中動盪?」
「有臣和涇陽君、高陵君等大臣在,諒其也不敢造次。」
「太后那邊呢?」
「太后那邊臣會去解釋。」
「嗯,但你等還得尊重魏冉,暫免其相職也只為讓他明白一個臣子的本分,我秦國的相位還是他的。」
「大王聖明!」低著頭的羋戎眼中流露出一絲失望,語調卻還是激昂。
「去吧。」
三日後的朝會上,魏冉被免去相位,客卿壽燭被授為相。
魏冉歸府後馬車方才解轅,羋戎、公子市、公子悝三人就到了,不顧管事攔阻,逕直奔府內書房而去。管事追著三人進到書房,見魏冉一張臉沉著,訥訥地低下了頭。
「下去。」魏冉一揮手,管事如聞大赦,慌忙退出書房,帶上房門。
「相國!這都爬到咱們頭上拉屎來了。」公子悝破口大罵,「再不給他點兒顏色看看,大臣們都當咱們是包!」
「高陵君慎言,我已不是相國。」魏冉正色說道,「我們做臣子的,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大王免去我相位是為國取賢,魏冉毫無怨言。」
「是可忍,孰不可忍!」公子市和公子悝一樣滿臉激憤。
「兩位君上若是為非議大王而來,就請回吧!」魏冉大袖朝房門一揮。
「穰侯不要誤會,」羋戎慌忙打圓場,「高陵君、涇陽君只是為穰侯鳴不平,他們並非怪責大王,他們恨的是背後向大王進讒之人。」
「三位君上請坐。」魏冉和三人在席上坐下,思忖片刻問道,「不知華陽君所指何人?」
羋戎直視著魏冉答道:「項離!」
「項離?」
「不錯!正是項離向大王進讒,以壽燭替代穰侯相位。此事有宮人親眼所見!」
「他為何要如此?扳倒本侯對他又有何好處?」
羋戎做戲般歎道:「人心難測啊……」
魏冉站起,在房中緩緩踱步,面色逐漸陰沉:「本侯敬其善戰,非但向大王舉薦,還欲將愛女嫁其為妻。狂妄小兒竟恩將仇報!」
羋戎接著說道:「穰侯以誠待人,但項離此人桀驁自恃、目中無人,枉負了穰侯的一片好意。」
「你既不仁,那就休怪本侯不義了。」魏冉眼中閃出光來。
冬至之前,項離又一次踏上東征之路,奉秦王之命再一次攻打韓國。此次出征的目的很明確:奪取韓國冶鐵和手工業重邑——宛、鄧兩城。在伊闕之戰中元氣大傷的韓國,再也沒有力量對抗強大的秦軍。項離率部穿過京畿洛陽,輕取宛城。捷報傳回咸陽,朝野一片歡騰,自此秦國就擁有了源源不斷的良鐵供應,對促進農耕和壯大軍力都有不容小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