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兩個月,除了殲滅幾千東周軍,項離都沒有大的動作。秦軍只是深溝高壘,與韓、魏聯軍相峙,一副面對伊闕險要無計可施的樣子。兩個月裡,公孫喜和犀武的矛盾始終沒有解決。為了讓八萬魏軍留在伊闕,兩個月後,公孫喜被迫將二十萬韓軍排在戰線前沿,犀武的八萬人在韓軍主力側後呈支援模樣。有總好過沒有,公孫喜只能放棄主動進攻戰略。二十八萬人在狹隘的伊闕山地間布成防禦陣形,一副與秦軍互耗糧草的架勢,希望秦軍「知難而退」。
就在秦國朝臣和百姓的猜測和私議中,一直在等待時機的項離悄悄開始行動。
那一天的日出與平日並沒有什麼區別,韓軍卻驚訝地發現,一夜之間秦軍推進了三十里。戰線正面的山地間,密佈著秦軍的旗幟,山脊背面煙塵滾滾,不知有多少秦軍正往這邊移動。斥候飛報公孫喜:「秦軍有在今日發起進攻的跡象!」公孫喜顧慮山地狹隘,不適合二十萬大軍展開,命大軍嚴密戒備,不得輕易出戰。而此時身在後方的犀武正悠然自得地享受著美酒炙肉,等待著秦軍與韓軍拚個兩敗俱傷,他再去收拾殘局。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秦軍選擇的第一個攻擊目標會是他和他的八萬魏軍。
伊闕左側的山地間,八萬輕裝秦軍馬摘鈴、人銜枚,一路翻越險地往敵軍側後方急進。留在戰線正面吸引韓軍的,只是虛張聲勢的兩萬秦軍和幾萬隨軍民夫。
大軍走的都是野獸樵夫踏出來的險路,一路不斷有人墜下深谷危崖。
喜追上隊伍前列的項離:「將軍,將士們跑不動了!」
項離面無表情地回答:「今夜子時之前,大軍必須趕到指定地點!」
「可是……」
「告訴他們:除了兵器,什麼都可以丟掉。跑死的按陣亡雙倍撫恤其家人,有敢擅自停下的,立即斬首,按叛逃定罪!」項離的話語與其眼神一樣冰冷。秦國軍律為商鞅所制,極其嚴酷,一人叛逃全伍全家都要連坐。
「諾!」喜一咬牙,策馬馳去大軍後方督促。
一日一夜,項離帶領秦軍以不可思議的突進速度翻過三隘,深夜時出現在魏軍的側翼山地。魏軍大營的燈火星星點點,士卒們正沉浸在夢鄉中,無數利刃正在山野密林間折射寒光,等待著飲下他們的鮮血。八萬秦軍圍繞魏軍大營側翼列成攻擊方陣,靜默地等待項離的一聲號令。
「將軍,將士們已就位,可以全線進攻了。」喜低聲說道。
項離沉默。八萬對八萬,按常規戰術,就算是突襲,魏軍一旦反應過來,這場戰一時也完不了。
項離盯著魏軍大營,刁斗聲遠遠傳來,使夜色中的大營更顯靜謐。項離沉聲對喜說道:「五千黑翼隨我襲營,直衝將位。大軍在外圍鼓噪騷擾,待我斬下犀武首級,焰火為號,你率大軍全力猛攻。」
喜擔憂道:「將軍,五千人深入八萬敵軍之中,是否過於冒險?」
「別廢話!」項離一抖馬韁,坐騎衝出戰陣,身後黑翼兵團緊隨。
「將軍,如何處置俘虜?!」喜在後喊道。
「一個不留!」項離的聲音已經遠去。
五千匹戰馬的鐵蹄聲踏碎黑夜,五千支火箭在空中燃燒成一片燦爛的火雲。火雲籠向敵營的同時,鐵騎組成的洪流衝破大營外圍的木柵。被激烈的衝殺聲驚醒的魏軍猝不及防,還未待奔至帳口拿起兵器,皮帳轟隆罩下,無數鐵蹄踐踏過去,淒厲的哀號聲被皮帳阻隔。火光映紅了天宇,大營內外一陣陣排山倒海般的殺聲,毫無準備的魏軍被恐懼包圍,他們不知道到底來了多少敵人,也不知道敵人在哪個方向。士卒們奔走逃竄,軍官們吶喊怒喝,魏軍大營一片混亂。五千黑翼騎士在亂軍中犁開一條血路,筆直地朝中軍大帳方向搗了過去。
八千親兵環繞中軍大帳嚴陣以待。帳內犀武被十幾名魏將裹在中央,面色如殭蠶一般,心中既震又怒。事已至此,他也無計可施,唯有等待被衝亂的大軍恢復秩序。但在這之前,他的八千親兵必須承受住那支魔鬼般的騎兵的衝擊。他一旦陣亡,八萬魏軍的結果不言而喻。
飛速衝刺的黑翼兵團還未完全靠近八千親兵的防禦圈,密集的火箭往前方鋪天而去。幾輪火箭覆蓋過後,黑翼兵團以錐形刺入戰陣——目的很明確,集中力量打擊防禦圈上的一點,直搗將位,完全不顧忌退路。
大帳內一群魏將已經慌了,帳外的衝殺聲越傳越近,再有片刻便會破帳。
「將軍!換甲吧!」一名裨將手中拿著副小卒衣甲,急切地看著犀武。
犀武長歎一口氣,抽出了佩劍:「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不免陣上亡……」
「將軍!」眾將正待勸說,皮帳嘩地破開,一名衛士慘叫著摔入帳中,鮮血噴濺而出。緊跟著是一聲巨響,整座大帳四分五裂,大帳變成一塊空地,十幾名魏將反身把犀武擠在中間,劍鋒向外。不斷衝上的黑翼騎士圍繞空地疾馳,被圍在中間的一干魏將面如土色。一匹黑色怒馬仰天長嘶,馬上之將盔甲閃亮,面容剛毅——正是項離。不待魏將分說,怒馬已急速衝上,鐵蹄踢飛擋在犀武身前的兩人。犀武一聲暴喝,挺劍向馬上之將疾刺而去。項離長劍一格一挑,犀武銅劍脫手。犀武雙目圓睜,眼看著長劍帶著寒光掠向自己的咽喉,而後眼前一片血紅,一切都沉寂了。
片刻的時間,十幾名魏將全被斬殺。項離手提犀武首級,一劍劈上旗桿。繡著「犀」字的纛旗卡嚓折斷,在千軍萬馬之中轟然倒地。魏軍惶恐地望著帥旗消失的那片天空,一道焰火尖嘯著衝上夜空,在黑色的蒼穹盛開成一朵絢爛的花——總攻開始了。
天色大亮,戰場上躺著的是魏軍,站著的是秦軍,八萬魏軍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喜目瞪口呆地看著漫山遍野的屍體,似乎不相信這場突襲戰就這樣結束了。
「全軍往韓軍後背突進!」項離縱馬在山脊上奔跑,被青天映出黑色的剪影,有著說不出的英武神勇。八萬秦軍跟隨著他們的將軍,飛速漫過田野山岡,向著伊闕的方向席捲而去……
景德跌跌撞撞地跑進了寢宮,在王榻前咕咚跪下,頭磕得砰砰有聲,卻說不出話來。
「何事驚慌?」嬴稷的聲音自紗幔後傳出。
「大……大王!」淚流滿面的景德深吸一口氣,「大軍打勝了!」
紗幔被猛然撩開,露出一身白色內衫的嬴稷:「哪裡的大軍打勝了?」
「伊闕之戰大捷了!」
「說清楚些!」嬴稷赤腳踩下地面。
「項將軍率我十萬大軍斬殺魏將犀武,生擒韓將公孫喜,斬敵軍首級二十四萬!」
「二十四萬……」嬴稷眼中淚光閃動,「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殲滅戰!」
「賀喜大王成此萬世之功……」景德嗚嗚地哭著。
伊闕之戰以秦國完勝而告終。韓國的軍事力量在此戰中損失殆盡,西部大片領土被秦國攻佔;魏國的南線屏障被瓦解,由西部與秦國交界變成西、南兩面交界。與防禦縱深被壓縮比起來,魏人對秦軍的恐懼更是不可修復。自此,魏、韓兩國不可避免地步入被秦國不斷蠶食的境地。而直接造成這一切的,就是項離。這個曾經默默無聞的名字猶如一聲炸雷滾過戰國的天空,向天下宣告了一名戰神自此登上戰國亂世的戰爭舞台。
大軍凱旋的那日,咸陽百姓驚訝地發現,東城門外聳立起一座高台,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炫目的金色光芒。鮮艷的紅毯順著階梯鋪下,直延伸至十里外的長亭,兩側甲士肅立。百姓們仰望著用萬兩黃金裝飾的高台,都有些透不過氣來:這就是黃金台,他們的王要以秦國國史上從未有過的隆重禮節迎接項離將軍。
「來了!來了!」人們興奮地在人群中踮起腳尖,眺望著紅毯盡頭走過來的一隊人。
號角嗚嗚吹響,嬴稷和項離並肩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身後眾大臣跟隨。嬴稷和項離每走一步,人群依次跪倒。鮮花如雨般拋向兩人,雷動的歡呼聲淹沒了整個咸陽城。
嬴稷抓著項離的手步上黃金鋪就的高台,四週一片寂靜,風浩蕩地吹。
在台上祭拜完天地四方、歷代先王,嬴稷逆風而立,一身王服獵獵作響。
「寡人築此黃金台只為一人——」嬴稷目光環視,高台方圓幾里跪滿黑壓壓的人群,「他就是剛剛在伊闕斬下魏、韓聯軍二十四萬顆首級的項離將軍!」
「項將軍威武!項將軍威武!」人群齊呼。
「今日寡人要在此台之上,封項離為大良造!拜其為統帥秦國大軍的國尉!」嬴稷激昂的話語感染了眾人,人群再一次沸騰,「萬歲」聲如雷滾動。
「寡人要讓世人知道,只要能讓秦國大出天下的人,寡人可以給寡人能給的一切!」
「大王!」挺立在旁的項離眼中盈滿淚光。
「項離接印——」司儀官高聲宣道。
項離面向嬴稷跪下,嬴稷自司儀官手中捧過金盤,大良造和國尉的印綬在金盤上折射著令人心動的光芒。
「自今日起,秦國的全部兵馬由你統領,斬萬人將無須奏報寡人!寡人將秦國的安危托付於你!」嬴稷鄭重地將金盤放下,項離雙手奉接。
項離低著頭說道:「項離何德何能,恐有負大王重托!」
嬴稷深深地看著項離:「寡人相信你!」
項離抬頭,正觸上嬴稷懇切的目光。項離鼻子一陣發酸,淚水滑出眼眶。
項離倏地站起,左手抓著印綬,右手猛然帶出腰中長劍。萬人失色,發出一片驚呼。嬴稷不動,依然神情平靜地看著項離——他相信就算這天下所有的人都會背叛他,有一個人一定不會,那就是項離。
「君意赤誠,項離無以為報。項離唯有胸中滿腔熱血,手上三尺青鋒!」項離手中長劍直刺蒼穹,發出龍吟之聲,「願為秦王戰死!」
嬴稷一樣熱淚流淌——大風灌滿王袍,卻冷不了心中熱血。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有人唱起婉轉的古調《終南》。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萬人同歌。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
君子至止,錦衣狐裘。
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終南何有?有紀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繡裳。
佩玉將將,壽考不忘。
人們熱淚流淌,讚美他們的王——相貌堂堂的王,華裳佩玉的王,祝頌您萬壽無疆!
與國尉府門前的車水馬龍比起來,相府的門前顯得異常冷清。三架華麗的馬車轔轔駛來,依次在相府門前停下。從車上下來的三人衣裳華貴,一臉驕矜的貴胄氣度。
府上管事慌忙迎出,忙不迭地向三人行禮:「小的見過各位君上!」
來的三人是當朝顯貴,分別是宣太后的胞弟,華陽君羋戎;當今大王的兄弟,涇陽君公子市和高陵君公子悝。
羋戎向管事問道:「相國可在府上?」
管事躬身回道:「相國正獨自在書房弈棋,小的這就去通報。」
公子市不耐煩地揮揮手:「不必通報了,我們自己進去。」
公子悝恨恨地罵道:「虧他還有這閒情!」
羋戎斜公子悝一眼,公子悝訕訕地閉上了嘴。
魏冉靠坐在厚衾重裘的榻上,手執黑白子,正不急不緩地打著棋譜。爐上正在煮茶,銅壺裡發出微微的沸聲,茶香隨白氣繚繞。
「相國好雅興啊!」羋戎渾厚粗放的聲音自庭院傳入,一聽就是帶兵打仗之人。
魏冉起身拱手相迎,門環一響,羋戎三人依次進到房中。
魏冉朗聲大笑:「三位君上同時光臨寒舍,蓬蓽增輝啊!來,坐下飲茶。」
三人圍爐坐下,魏冉將茶湯勺入幾個描花漆盞,書房中茶香愈加濃郁。
飲完一輪茶,公子市早已按捺不住:「相國難道沒有察覺大臣們近日的異常?」
魏冉淡淡一笑:「風吹自然草動,涇陽君又何必自擾。」
公子悝大聲責道:「穰侯若要修仙,去山中便是!又何必當這相國?!」
「無禮!」羋戎對公子悝叱道,「穰侯就算不當相國,也是你舅舅!」
魏冉笑著對羋戎擺擺手。公子悝梗著脖子轉向棋盤玩弄棋子。
羋戎皺著眉對魏冉說道:「項離被封之後,大臣們紛紛拜謁,就連以往親近我們的大臣,也都有投靠之意。長此以往,我恐……」
魏冉不急不緩地往四個漆盞中勺滿茶,伸手示意幾人品茶。
「相國你倒是給句話呀!」公子市催促道。
魏冉呷了口茶緩緩說道:「攀權附貴,是人之常性,三位君上不必過慮。項離此人除了對帶兵打仗有興趣,並不貪圖權勢。」
羋戎憂道:「項離在朝中的勢力正日漸擴大,我等不得不防啊。」
魏冉問道:「不知幾位君上想如何行事?」
公子悝粗聲道:「發動我們的人,參掉他的國尉!」
公子市應和道:「對!大王要是不聽,我們就找太后出來說話!」
魏冉笑道:「如何參?參他什麼?項離既不貪財又不貪權,何況大王還要用他征伐天下,必然會袒護他。至於說太后,幾年來她深居甘泉宮,已久不過問朝政。幾位君上就認定太后會命大王罷黜一個柱國之將?太后又會不會認為我等是出於私心?」
魏冉一番話說完,羋戎三人都沉默了。
良久後公子市沮喪道:「難道就坐視我等被項離削弱?」
公子悝陡然站起,氣勢洶洶地罵道:「惹毛了我等,便動用死士!」
「不可造次!」羋戎示意公子悝坐下,「事情還沒到那一步,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以兵戈相向。」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說如何做法!」公子悝恨恨地坐下。
羋戎望向魏冉:「今日前來,就是向相國討教的。」
魏冉拈起一枚棋子輕輕敲上棋盤:「當不能奈何一個對手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與其成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