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野豬尖叫著從樹叢中躥出,五把韓弩同時驚弦,勁射而出的箭矢將野豬活活釘在地上。一伍人鬆了口氣,直起了腰。就在他們鬆懈的剎那,樹叢嘩地一動,一匹怒馬自樹叢中迎面躍出——黑亮的皮色,飛揚的鬃毛,亢奮的眼神,兩側鼻翼的白氣,碗口大的鐵蹄……一切的細節撲面而來。他們只來得及看清馬,待他們看清馬上的騎士,他們的頭顱已滾落在地。一身黑色盔甲的騎士宛如魔鬼的使者,向他們投下冷漠的眼神,手中長劍鮮血滴落……黑暗遮蔽了他們的眼睛。
樹林中慘叫驚呼聲此起彼伏,雄渾的馬蹄聲震懾著每一名韓卒的心靈。秦國騎士如鬼魅般出沒,快如閃電,倏忽便又沒了蹤影,只留下幾具無頭屍體和驚恐的韓國士卒。韓將已意識到落入圈套,這林中的每一個敵人都是騎兵,而且是騎兵中的精銳。
清脆的金鉦聲傳徹戰場,韓軍不顧一切地往樹林外撤退——只要能退回城中,也就保住了性命。但是,項離不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兩千五百名騎兵已封鎖住朝向新城一側的樹林邊緣,戰馬來回馳騁,一撥又一撥試圖突圍的韓卒倒在長劍和馬蹄之下。恐懼的韓卒掉頭往樹林深處狂奔,等待他們的是另一半黑翼兵團的分割獵殺。
日落之前,戰場安靜下來,整片樹林已被血洗,遍地是韓軍的屍首。項離策馬在林中緩緩走過,踏著一地黏稠的鮮血,身後數千名整肅的黑翼騎士跟隨。沒有一名騎士下馬去割敵人的首級,他們驕傲到不屑用敵人的頭顱討賞,哪怕是自刎而死的韓將首級。項離的坐騎走過韓將的屍體,長劍出鞘、回鞘,眾人只看見劍光一閃,項離手中已提上韓將的首級。
冀闕殿王座上嬴稷正襟危坐,心情既喜悅又有幾分不安——喜悅的是項離拔下了新城,向壽攻下了武始;不安的是他一會兒要當殿宣詔,用項離取代向壽率十餘萬大軍攻打伊闕。他已經能想像到殿上百官的反應。
嬴稷朗聲說道:「大軍初戰告捷,寡人甚慰。但寡人聽聞,韓國舉二十萬傾國之兵雲集於伊闕,魏國的八萬援兵也趕到伊闕與韓軍會合。我東征大軍數目不足對手一半,不知眾愛卿有何良策?」
一名大臣步出朝班高聲奏道:「大王應馬上發三十萬大軍趕赴武始、新城,與向壽將軍十萬軍隊會合,以優勢兵力擊潰敵軍,攻破伊闕!」
嬴稷尚在沉吟,另一名大臣反駁道:「四十萬軍隊已是我秦國全部兵力的大半,別說是為攻下一個伊闕,就是為攻滅韓國,也不應如此勞師動眾。況且四十萬大軍出征,軍糜浩繁,我秦國數年積累的物資錢糧都將在此戰中消耗殆盡。就算此戰大勝,也是得不償失,將來又拿什麼與其他強國決一雌雄?!」
跟在兩位大臣之後,百官議論紛紛,有支持增發軍隊的,有反對繼續增兵的,雙方僵持不下。
嬴稷望向一直不語的魏冉問道:「相國有何話說?」
魏冉遲疑了一下,躬身奏道:「臣以為不必增兵。」
嬴稷眼中一亮:「願聞其詳。」
魏冉說道:「此戰是為打通秦國東進孔道,並非決戰,過早消耗秦國戰力,只會讓他國坐收漁人之利。」
最先說話的那名大臣緊跟魏冉說道:「相國高瞻遠矚,屬下不勝欽服。但不知相國有什麼辦法能既不往伊闕增兵,又能攻下伊闕。」
滿朝文武不由得都望著魏冉。要想以十萬秦軍戰勝二十八萬韓、魏聯軍,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魏冉走至大殿中央,面向嬴稷深深一揖,朗聲說道:「臣舉薦一人,用此人統率大軍,不用增兵亦可攻拔伊闕!」
嬴稷問道:「不知相國所薦何人?」
殿上一時寂靜無聲,眾人都想聽聽是何人有如此神通。
魏冉高聲說道:「項離!」
魏冉話音落地,殿上一片嗡嗡的議論之聲,沒有人注意到嬴稷眼中閃出光來。
嬴稷靠回椅背,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說道:「項離不過是一個左庶長,就算此次攻拔新城有功,又如何能取代向壽將軍之位。」
魏冉回道:「穆公以五張羊皮向楚國換來看牛人百里奚,商鞅以魏國公叔痤家臣身份入秦。正因為我秦國數百年來不拘人才的國籍、地位,以包容的胸懷廣納天下賢士,這才有了今日的強秦。項離雖官爵低微,但其胸中兵略勝於百萬雄兵!大王重用此人,天下可定!」
魏冉一番話語鏗鏘有力。舉薦項離原因有三:一是項離確有真才;二是報答項離向嬴稷建議:驅逐樓緩,起用魏冉為相;再者就算他不說,嬴稷也會重用項離,這滿朝文武,就他一人知道項離在嬴稷心中的份量。
嬴稷自王座上霍然站起,高聲詔道:「先將項離升爵二級,替換向壽統率十萬大軍,全力於對韓、魏聯軍一戰!待其拿下伊闕,再行封賞!」
眾臣口中高呼「大王聖明」,心中卻在嘀咕:項離再升二級也才是左更,按照常規,左更軍職也不過才統領萬人,如今竟統率十餘萬大軍,相國和大王怕是昏了頭了。
朝會在嬴稷的興奮和眾臣的狐疑中散去。所有的一切,都等待著項離給出一個答案。
暗水青天之間,兩山夾峙著緩緩流過的伊水,由西南向東北望去,猶如一座天然巨闕。佇立於山巔的項離沉思不語,終於明白此地為何叫伊闕——如今韓國西部幾座重鎮盡失,此要隘再破,韓國和東周京師洛陽在西境便再無險可守,也難怪韓國會舉傾國之兵阻擋秦軍越過伊闕東進。東北山地上,韓、魏聯軍的營帳連綿不斷,號角、刁斗聲呼應不絕,翻捲的旌旗曼延到天際。項離面色凝重,這是他為將以來遭遇的最龐大的敵軍,況且這支二十八萬的敵軍擁有極強的戰力,而自己手中只有五千黑翼和剛從向壽手中接過的十萬秦軍。看嬴稷的安排,是不會再給自己增發一兵一卒,自己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一戰而勝。
一側的喜小心翼翼地問:「將軍……有把握嗎?」
項離緩緩歎道:「魏恃韓強,不可敵也。」
喜詫異地看著項離——這是他第一次聽見項離說「不可敵」這種話。能讓狂傲的項離都如此敬畏的敵人,那肯定是非常強大。「末將不明白『魏恃韓強』是何意。」
「魏軍武卒為常備軍,有厚俸田產,戰鬥素質雖強,卻怕死,在戰鬥意志的勇悍主動方面卻遠不如韓軍。敵軍可以八萬魏軍為先鋒、二十萬韓軍為主力,用韓軍推著魏軍前行主動進攻,待前面的魏軍與我軍膠著相持,韓軍再伺機從後方以優勢兵力發起猛攻。這就是我說的『魏恃韓強』,也是敵軍戰勝我們的辦法。」
項離一番剖析,喜聽明白了,神情也沮喪起來:「那……我們不是輸定了?」
「誰說我們輸定了?」項離又露出邪性的微笑,「如果我是公孫喜和犀武,當然會這樣打;但我不是他們,嘿嘿,等著看好戲吧。」
韓、魏聯軍大營防守森嚴,一隊隊執戈甲士來回巡遊。中軍大帳內氣氛沉重,韓國大將公孫喜和魏國大將犀武,面對面地分坐於兩張條案後面。兩人身後,眾將按劍肅立。
公孫喜又一次重申了自己的觀點:「犀武將軍,貴國只派來八萬軍隊,而我韓軍二十萬大軍雲集於伊闕,誰主誰次,一目瞭然。主力在後,這是兵法常規,魏軍理應作為前鋒。」
犀武唇角上揚,笑容中有一絲不屑。魏國之所以救援韓國,完全是出於自身防禦需要。韓國能救則救,要實在是保不住,魏國會隨時落井下石,轉頭吞滅韓國來增加自己的防禦縱深力量。公孫喜想讓犀武的八萬軍隊擋在韓軍前頭,以圖保存韓軍戰力,簡直就是妄想!
犀武開口說道:「公孫喜將軍此言差矣。韓軍是主人,魏軍是幫忙的客人,讓魏軍打前鋒,這豈不是喧賓奪主?客人瞎忙,主人在後面看熱鬧,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犀武將軍,本將完全是基於戰局考慮,並非出自私心,還請將軍三思。」公孫喜說得很誠懇。
「不用多言!」犀武霍地站起,「魏軍是決不會打這個前鋒的。如若將軍執意如此,本將馬上奏明我王,將八萬魏軍撤回!」
「將軍息怒。」公孫喜慌忙站起撫慰道,「一切都還可以商量,還請將軍不要奏報魏王。」
「哼!」犀武倨傲地走出大帳。
公孫喜望著犀武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