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給我聽著!公主如若在趙國少了一根頭髮,我發誓你們都會後悔的!」項離掙扎著向對岸嘶吼,眼睜睜看著趙玦被下了兵器,推入軍中。
秦將領著項離和黑翼兵團在一片平原紮營,送上肥牛美酒犒軍。在穰侯未到之前,誰也不敢將這些人放進河東郡任何一座城邑。
營中燃起幾十堆篝火。騎士們圍著火堆喝馬奶、吃烤肉,並不喝酒。面對陌生的土地和環境,黑翼兵團的每個人都沒有放鬆警惕。
項離遠離部眾,獨自坐在一道土樑上,望著東面鉛灰色的天空發呆。雲層緩慢而沉重地移動,蒼穹就像這世事一樣變化無常,令人感到既神秘又畏懼。
「弟兄們都還好吧?」項離沒有回頭。
喜不知何時已走到項離身邊,手中提著一塊熟牛肉和一個沉甸甸的皮囊。
「沒有聽見有人抱怨……」喜擔憂地看著項離,「將軍,你還是吃一點吧……」
項離搖搖頭,還著望著遠處:「喜,你怪不怪我把你們帶到今日這步田地?」
喜堅定地回道:「除了主父,將軍是我最敬仰的人!如今主父死了,喜一定會追隨將軍,至死不悔!」
項離站起來,深深地看著喜的眼睛:「好兄弟!」
「秦國來人了。」喜望向平原西面,一列馬隊護送著一隊牛車朝軍營方向開來。
大帳中眾將肅立兩側,項離起身相迎,拱手走進來的是一身華麗服飾的魏冉。魏冉的神情有一絲詫異——幾年未見,項離褪去了少年青澀,一身不怒自威的大將氣勢。
魏冉朗聲對項離說道:「拜見將軍!在下秦國穰侯魏冉,奉秦王詔令,送上牛酒黃金,犒賞大軍!」眾將在側,他不便與項離相認。
「在下項離,拜見穰侯!」項離欲向魏冉行單膝跪禮——魏冉對他有授劍之恩,受此拜並不為過。
「項將軍折殺本侯了!」魏冉慌忙阻止了項離。
「穰侯請入座!」項離與魏冉相視一笑,攜手走上主座。
轉達秦王的慰問之意和交接犒軍物資清單後,穰侯話入正題:「本侯有個不情之請,還請項將軍和各位將軍見諒。」
「穰侯請說。」
「為避免摩擦與不必要的誤會,在我王正式將貴軍納入秦軍編制之前,貴軍可否暫時交出兵器?」魏冉此話剛一出口,帳下數將面現怒容,手都搭上了劍柄。
項離朝帳下壓下手掌,對魏冉含笑說道:「素聞穰侯劍術高超,可否聽過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魏冉笑道:「此乃江湖劍客迂腐之言,又豈可用於大軍律法。」
項離正色道:「匹夫尚視交劍為大辱,又何況我帳下是五千驍勇剛烈的黑翼騎士。榮譽是他們的一切,除非他們全部戰死,否則他們永不會放下手中的兵器。」
魏冉神情有些尷尬,起身向帳下深深一揖:「本侯冒犯了,請各位將軍見諒。」
項離亦起身說道:「項離也有幾個不情之請。」
魏冉轉向項離:「項將軍請說。」
項離朗聲說道:「一、黑翼兵團歸入秦軍後,不可拆散,不可縮編;二、除了本將,任何人不可直接調動黑翼兵團;三、所有將士的俸祿軍餉,不得低於原來水準。戰功獎賞,與秦國軍士一視同仁。以上三條,穰侯若不能應允,項離即刻便另投他國。」
魏冉沉吟片刻後說道:「項將軍所提要求在情在理,但在奏請大王之前,本侯不敢擅自應允。我王久聞項將軍威名,甚是仰慕,命本侯請項將軍與本侯共赴咸陽。項將軍何不在面見秦王之時,親自奏請?」
咸陽宮勤政殿內嬴稷坐立不安,幾名近侍宦官都被他先後趕去了宮門探聽。幾年未見項離,也不知他現在是什麼樣子,是否還和從前一樣頑劣。寡人要封他為將軍,不,封他為大良造!讓他統率秦國所有兵馬!嬴稷心中一陣陣激動,他太想念項離了。
「大王!來了——來了!」景德面帶喜色地小跑進來,「已經到殿前待召了!」
嬴稷心臟一陣狂跳,疾步衝到門口後又站住,強壓著興奮說道:「宣!」
站在殿階下的項離有些忐忑。這幾年他時刻關注著秦國,一切都在說明秦王已是一個真正的王者,項離不知道現在的秦王是否還是他從前的兄弟。
「大王請二位進去。」景德一臉巴結的表情。
「項將軍請。」魏冉退後一步,讓項離先行。項離懶得客套,快步向殿門走去,步伐沉穩有力。魏冉看著項離的背影,眼裡有些複雜的東西。
勤政殿內光線明亮,那個正襟危坐在王座之上的青年,正是闊別的嬴稷。
「拜見大王!」項離有力地一喝,單膝跪出一身威武之氣。
嬴稷的嘴唇翕動幾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魏冉何等明事,躬身說道:「大王,臣請先行告退。」
嬴稷揮揮手,魏冉和宦官近侍都退了出去。殿中只剩嬴稷和項離,項離還在王階下低頭跪著。嬴稷從階上走下,圍著項離慢慢踱步。項離卻依舊低著頭。
嬴稷伸手敲敲項離的頭盔:「想裝到什麼時候?」
「末將不明白大王的意思!」項離回答得中氣十足,慢慢抬起頭來,目光溫暖而明亮——還是和從前一樣的笑容,唇角向右牽起。
「起來!」嬴稷一腳踢上項離的屁股。
項離起身,含笑看著嬴稷。
嬴稷一把抱住了項離。兩人都說不出話來,眼裡籠上了水霧。
嬴稷放開項離,盯著上下打量一陣:「像個大將軍了。」
「你也像個真正的大王了。」
「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很多事情,有了你我才能放手去做。」
「別給我灌迷魂湯,這幾年我不在你也沒閒著。」
「要統一天下,這些還遠遠不夠。這幾年我做的一切都是為秦國東進鋪平道路。」
「接下來你想如何做?」
「封你為大良造,統領秦國兵馬,擇日便開始實行東進戰略!」
項離思忖片刻:「先不說我是否有指揮秦國兵馬的能力。我在秦國未有寸功便被封最高軍職,在朝中軍中都會引起紛亂。秦國大軍未動,內亂便起,敗跡已現。這不是明智之舉。大軍東進之前,還有很多準備要做。」
「你沒有讓我失望。」嬴稷面露讚許之意,「就憑此番話,你已具備大將之才。大良造之位,非你莫屬!」
項離揉揉肚子笑道:「國是回頭再議,我這鞍馬勞頓的,大王是否該先請我吃一頓?」
嬴稷大笑:「早已為你備下了。」
宴是盛宴,酒是美酒,嬴稷卻看項離吃得心神不定,沒有從前那般大快朵頤的暢快。
嬴稷問道:「有心事?」
項離搖搖頭。
嬴稷又說:「黑翼兵團依你所言,每個將士再晉爵兩級,賜給家宅良田,軍奉雙數發放。」
「謝大王隆恩。」項離起身謝恩,卻並不是特別高興。
「都下去。」嬴稷揮下袖子,侍奉宴席的宦官宮女們退了出去。
「想見商君了吧?」
「他老人家是否安好?」
「走!」嬴稷一推杯盞站了起來,「去書苑!」
書苑依然高曠陰暗,和項離走時幾乎一模一樣,項離常讀的幾冊兵書還是放在案頭,沙盤蒙了灰塵。項離撫摩著沙盤、條案、書簡,一切都彷彿就在昨日。
「爺爺——」項離喊一聲,連綿不斷的回音使書苑愈加空曠清冷。
兩人默站了一會兒,卻沒有人出現。
「爺爺!項離回來了!」項離的聲音裡有急切。
靜待片刻,依然沒有人應聲。項離望著嬴稷,好像嬴稷隱瞞了他什麼。
「商君隱居以來不見世人,也許……也許連你也不想見。」嬴稷自與項離別後,也再沒見過商鞅,但每月仍遣人將食物用品送進書苑。
「商君會見我!」項離猛然衝下石階,帶翻了書案。
無數的書架間項離奔走尋找,一聲聲的呼喚令人心悸。嬴稷心下暗歎:項離自小沒有親人,三年與商君朝夕相處,已將老人當做了唯一的親人。可是,項離是否將自己當做親人了呢?他總覺得此次再見項離,雖還是像從前一般打鬧,卻有了說不清的隔閡。嬴稷心中隱隱有些不安。項離倏然又沒了聲響,嬴稷朝聲音消失的方向走過去。
一圈書架圍成的空地上,一面巨幅白布自梁間懸下。項離呆立於布前,仰望著布上兩列重墨古篆大字,淚水簌簌滾落。
白布上寫著十六個墨跡猶新的大字——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
嬴稷自黑暗中緩緩走出站定,與項離一起仰望著字跡發呆。
良久後嬴稷歎道:「商君窮盡一生的追尋,都在此十六字中。商君雖不見你,卻為你留下了療治這戰國亂世的良方……」
項離面朝兩列大字跪下,鄭重地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商君,孫兒牢記您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