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愴的嘶喊在大殿中聲聲迴響。火光在牆上投下一個人影,巨大,但孤單。
雲中至沙丘的路程是項離一生中感覺最漫長的一段路,儘管他盡量繞開關隘城邑,避免交戰,沿途還是不斷受到各路趙軍的阻擊。縱是他心中戰法無窮,黑翼騎士驍勇善戰,但他和黑翼騎士沒有翅膀。待縱深防禦在沙丘宮外的大軍現於地平線上,這已是趙雍被困沙丘宮的第三個月。項離不敢想像打開沙丘宮後會看見怎樣的景象。
初春的陽光暖暖地照耀著沙丘宮,也照耀著大殿石階上一堆破爛骯髒的碎布,石階前散落著雛鳥的羽毛和細碎的骨屑。金戈鐵馬之聲遠遠傳來,一堆碎布動了一下,又好像沒動。又過了良久,遠處的廝殺聲越發激烈,並逐漸逼近。一堆碎布霍地站成一個人形,確實是一個人——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糾結的鬍鬚和滿臉的污垢遮住了他的面容。那人朝向人聲鼎沸處呆立了片刻,像是要努力分辨出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終於確定宮外正進行著一場激烈的戰鬥,並非是自己一直以來的臆想,原本混濁呆滯的眼睛霎時變得充滿希望,乾裂的雙唇張開了,像是要呼喊,卻只是發出「呵呵」的嘶啞音調。他放棄了喊叫,遲疑地往前邁出一條腿。就像他預料的那樣,他摔倒了,一直從石階滾到草叢中。他在草叢中躺了片刻,枯竹般的手掌慢慢探進懷中,摸出一個東西,又謹慎地送到嘴邊——是一隻曬乾的雛鳥。雛鳥的骨頭被牙齒一點點地磨碎,發出細碎的聲響,喉結貪婪地上下蠕動。他吃得如此認真,又如此專注,彷彿在享受天下最美味的佳餚。吃完了東西,他又躺了一陣兒,感到恢復了些許氣力後,他開始走,不是用腳,而是用雙手和身體,像條蛇一樣向一棵大樹游過去。
樹太高了,他爬一陣兒歇一陣兒。他爬樹已經非常熟練,沙丘宮裡每一棵有鳥窩的樹他都爬過,如若再讓他吃上一隻雛鳥,他就不會爬得如此艱難了。
終於到了,他把身體掛在一個樹丫中間,慢慢地把氣喘勻。一陣風吹過樹冠,樹梢便左右搖擺起來,他感覺自己輕得像一片樹葉。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高高的宮牆,越過宮牆外林立的士卒和戈戟。田野被淡淡的綠霧籠罩,河水已經解凍,在陽光的照耀下如一條蜿蜒的玉帶。再過幾天,就該播種了吧?他這樣想著,將頭慢慢轉向另一邊,金鳴馬嘶的一邊。他落淚了。
一面刺繡著黑鷹圖騰的大旗在千軍萬馬之中漫捲飛揚;五千黑翼騎士正列成險戰之法集中衝擊沙丘宮包圍圈上的一點,守軍三道防線已被突破兩道;一員猛將策馬在戰陣前縱橫馳騁,手中長劍銳不可當——正是項離。
沙丘宮守軍五萬,十倍於黑翼兵團,卻在五千黑翼騎士憤怒的衝擊下節節敗退。前來督戰的李兌面色鐵青,如若再不用出最後手段,最後一道防線馬上就會被突破。李兌已管不了那麼多了,被世人唾罵、不齒,總比趙雍活著走出沙丘宮後,再將他千刀萬剮要好。李兌一揮手,幾千哭哭啼啼的老幼婦孺被推至戰陣前列跪下,刀斧手手中的利刃懸於他們後頸之上。
李兌咳嗽一聲,高聲向進攻中的黑翼兵團喊道:「我知道你們都不怕死!但你們看清楚——這些老人、女人、孩子,都是你們的親人!他們何其無辜!難道你們忍心看著他們為你們而死?!」
進攻中的黑翼騎陣倏然靜默。風將家眷們呼喚哭泣的聲音吹至耳邊,他們努力從中分辨自己家人的聲音。他們遲疑了。
「將軍!怎麼辦?」戰陣前列的喜手握血淋淋的長劍,兩眼如牛眼一般瞪起。
項離面色鐵青——如此無恥的招數,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決斷。
「喜——喜——」一聲聲哭喊自幾千黑翼騎士的家眷中傳出。
項離循聲望去,一名頭髮花白的老婦被推到前列。
「娘——」喜發出一聲悲慟的嘶鳴,手中長劍噹啷落地。
立於一乘戰車之上的李兌面露得意之色:「丟下你們的武器!你們的親人非但可以不死,你們每人還可晉爵三級!」
項離引弓怒射,黑羽箭驚弦而出。李兌一縮腦袋,箭鏃正中帽纓,頭盔在地上摔出一串脆響,李兌嚇得面如土色。
「殺了那個老婦!」李兌惱羞成怒地吼道。
刀斧手雙手一揮,快斧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光。項離眼睛一閉,不忍看喜的老娘身首異處。慘叫聲如期而至,項離睜開眼睛,倒下的卻是刀斧手——喜的一箭正中他的面門。
「娘!忠孝不能兩全!恕孩兒不孝——」喜的話音方歇,手中弓箭再次驚弦。箭矢尖嘯而至,釘在老婦的心口上猶在嗡嗡顫動。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用你們的劍鋒去替親人復仇!用你們的羽箭去射穿敵人的胸膛!」喜再一次彎弓,弓弦繃得咯咯作響。
項離望著喜的目光複雜。
五千支黑羽箭掠向空中,發出攝人心魄的尖厲聲音。羽箭急速地釘入人群,親人和敵人的哀號聲混雜在一起。三輪齊射過後,屍首盈野,血流漂櫓。五千黑翼騎士親手射殺了他們的親人。
再沒有什麼能動搖他們救出趙雍的決心!
在黑翼兵團排山倒海般的衝擊中,李兌膽寒,拋下大軍逃離了戰場。守軍面對黑翼騎士憤怒的眼神和瘋狂劈砍的長劍,很快喪失了戰鬥意志。守軍陣形崩潰了,沙丘宮的大門被突破。
「主父!主父!」
「父王!父王!」
沙丘宮中迴響著項離和趙玦空蕩的叫喊聲。
沙丘宮荒蕪得一片死寂——火堆的殘燼、拆下的門框布幕、鳥獸的皮毛骨屑……一切都在訴說著趙雍為活下去所做的努力。趙玦捂著嘴發出壓抑的哭聲。
「找!都給我去找!」項離兩眼血紅。
少頃幾隊搜尋的騎士回報:「搜遍全宮也沒有發現主父蹤跡。」
「繼續找!」項離不相信趙雍就這樣蒸發了——就算是死了,也會有屍首。
趙玦伏在項離肩上痛哭不止,項離撫著趙玦的肩背,眼裡也有了淚光:「不會有事的……主父如此英明神武……不會就這樣死的……」項離使勁兒地仰著臉,不讓淚水流出來。陽光自枝葉的罅隙瀉下,刺痛了項離的眼睛。一團模糊的黑影掛在樹丫間隨風搖曳。
人被項離從樹上背下來,鳩衣百結,蓬頭垢面。趙玦顫抖著伸出手,慢慢扒開他臉上的虯鬚。「父王……」趙玦發出一聲低低的哀鳴,心像要裂開一般。這個狀如乞丐的人,真的就是她的父王——那個曾經心懷天下的趙雍。
「父王……您醒醒……玦兒帶著項大哥來救您了……」趙玦一串串的淚珠滴落在趙雍臉上,「您睜開眼看看啊!」趙玦使勁兒推搡著趙雍。
項離半抱起趙雍,這個曾經健碩偉岸的男人,已輕得像一捆枯柴。
「拿來。」項離伸手,一個皮囊遞到他的手中。
溫熱的馬奶酒緩緩灌入趙雍口中。片刻後趙雍一陣猛咳,虛弱地睜開眼睛,眼前模糊著慢慢顯現出項離關切的面容和趙玦的一張淚臉。
「主父,項離來了!」項離緊緊握著趙雍的手。
「你沒有拋棄寡人……」趙雍的聲音枯澀,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父王!」趙玦伏在趙雍身上號啕大哭。
「不要哭……我的玦兒是個勇敢的戰士。」趙雍輕輕地說。
「父王……你會好起來的!你會康復的!」趙玦壓抑著自己的抽泣。
趙雍緩緩地搖搖頭:「扶我起來……」
項離架著趙雍站起,趙雍望向天邊那輪彤紅的落日,雙眸中映出鮮亮的顏色——
點將台上年輕的王,指揮倜儻,萬人肅穆;
桃林溪邊柔情的王,遇美人鼓瑟,歌喉輕舒;
戰場上英武的王,橫戟躍馬,氣吞萬里如虎;
草原上巡視的王,天似蒼穹,風吹草低見牛羊;
戈壁上凱旋的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一幕幕往事紛至沓來,趙雍的眼中閃動著奇異的光輝——曾經的鐵骨柔情,曾經的宏圖偉業……一切都恍如夢幻一般。生命是個遊戲,但如若讓他再活一次,他還會選擇做一個建功立業的英雄,做一個敢愛敢恨的男人……
「主父……」項離感覺有些異樣。趙雍還大張著眼睛,眼中定格著豪情——西下吞秦的雄心,一統天下的壯志,彷彿已悄然離開他逐漸冰冷的身體。
「主父——」項離一聲悲吼,樹上的一群老鴉被倏然驚起。
夕陽的餘暉灑在趙雍孤獨瘦削的臉龐上。他已站著死去。趙玦沒有哭,只是默默地流淚。所有的黑翼騎士,都在默默地流淚。
暮色籠罩蒼山,沙丘宮中一團火光撕裂黑暗。燃燒的柴堆中趙雍的身形漸漸隱去,風將白灰刮起,紛紛揚揚地灑向趙國的大地,一切都了無痕跡。一代英豪退出了戰國的舞台。火光掩映中項離沉默。所有的黑翼騎士都在沉默。親人死了,主父也死了,曾經熱血報效的趙國王廷,已視他們為仇敵。斥候游騎傳回消息,各地趙軍正往邯鄲雲集,準備合圍黑翼兵團。
項離神情冰冷地望著沉默的部下:「弟兄們,是誰害死了主父?」
「是公子成!是李兌!」黑翼騎士們發出雜亂的叫喊。
「那我們該怎麼辦?!」項離微微瞇起眼睛,眼中的寒光令人戰慄。
「殺!殺了他們!攻入邯鄲城!為主父報仇!」黑翼騎士們沸騰了。
項離一劍揮出,一根碗口粗的樹幹卡嚓斷開,龐大的樹冠在地上摔出一聲巨響。
「沒有人可以讓黑翼兵團蒙受恥辱,主父的仇恨,必須用千萬人的鮮血來洗刷!」項離的怒吼就像一聲衝鋒的號角,憤怒的黑翼兵團隆隆啟動,向著邯鄲城方向席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