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的風雪中,一騎踽踽獨行。馬上之人身上覆滿白雪,神情疲憊不堪,一雙黑眸卻依舊晶亮,亮得堅定。這已經是趙玦進入塞外的第五天。暴雪下了三天,遮蔽了一切可以辨別方向的痕跡。趙玦迷路了。坐騎一聲悲鳴,無力地跪倒在雪地上——它和趙玦一樣,五天裡幾乎沒有休息。趙玦摔落在地,又掙扎著爬起。戰馬已再無力氣,緩緩地側躺下去。
「起來啊!起來!」趙玦使勁兒拖拽著馬韁。馬首努力地昂起,又無力地垂下,鼻翼中噴出的白氣很快便凝成了冰霧。
「你給我起來!」趙玦的馬鞭在戰馬身上胡亂地抽打。
戰馬一動不動,一雙大眼睛中都是哀戚。趙玦觸上戰馬的目光,人僵住了。
「對不起……我不該打你,你已經盡力了……」趙玦抱住馬脖,臉頰在馬首上輕輕地磨蹭。淚珠滑出戰馬的眼眶,轉瞬就結成了冰。
「馬兒,你睡吧……睡著了就不累了……可我還不能睡,我還沒找到項大哥……父王還等著項大哥去救他……」戰馬在趙玦夢囈般的話語中閉上眼睛,不斷噴出的白氣漸漸平息。
一片混沌的世界中,趙玦蹚著沒膝的積雪艱難地行進。她不能停,此時停下來只有一個結果——被風雪掩埋成一個小丘,而這個小丘,很快也會被覆蓋成平地。她沒有絕望。她相信那個戰神般的男人,會保護她,會隨她去救主父。
「項大哥,我一定能找到你!」趙玦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腳下踏到的一個異物打斷了趙玦的自言自語,趙玦好像想起了什麼,俯下身飛快地扒開積雪——真的是死去的戰馬!自己走了幾個時辰,又回到了原處。趙玦無力地跪倒,仰面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嘯,聲音傳出幾里後被風雪吞沒。
此時正在大帳中享用美酒烤羊的項離渾身一抖,一陣沒來由的心悸令他坐立不安。
「來人!」項離的酒爵往案上一蹲,喜進到帳下。
「點一千人分成四路,朝四個方向偵察搜尋!」
喜遲疑著說道:「此時風雪肆虐,恐怕……」
樓煩王及其殘部已被殲滅,項離此舉完全沒有必要。
「違令者斬!」項離抓起頭盔扣上。他必須親自率兵搜尋才能平息心中的焦躁不安。
倦意一陣一陣襲來,趙玦蜷縮著身子,紛紛揚揚的雪花慢慢將她掩蓋。趙玦又想起邯鄲城外的那片桃林,粉色的花瓣漫天飛舞,她咯咯笑著撲進父王的懷中。那時候自己幾歲,她記不清了,只記得父王的胸膛很寬闊、很溫暖……趙玦失去知覺之前,依稀看見很多人站在自己的周圍。她努力想睜開眼睛,眼皮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眼皮終於合上,世界一片黑暗。
幾層厚羊皮裹著,趙玦依舊面色青灰,雙唇緊閉,熱薑湯撬開牙齒灌進去又流了出來。項離急得在榻前團團轉圈。
「說!還有什麼法子?!」項離指著帳下的將領和醫人喝問。
醫人回道:「回將軍,凍傷之人可用溫水浸泡,並輕輕按摩其身體各部,待皮膚顏色和知覺恢復,擦乾全身後再用厚衾包裹。」
「那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去準備木桶溫水?!」項離急得五內如焚。
醫人訥訥說道:「軍中並無女子……男女有別,何況公主金枝玉葉,又怎容侵犯……」「人都要死了,老子還管得了這些!」
幾根粗壯的紅燭在帳內投下暖光,又被木桶中氤氳的熱氣迷濛。
項離的手有點抖——他第一次脫女人的衣裳,而且是脫玦玉公主的衣裳。衣物一件件落在地上,趙玦赤裸的身體就像一尊羊脂白玉雕成的女神像,每一處完美的曲線都讓他心驚肉跳。項離輕輕將趙玦放進大木桶,被溫水包裹的趙玦發出一聲微微的呻吟。項離一咬牙,將自己脫剩一身白綢內衣也坐進木桶。
項離有力的手掌在趙玦身上來回揉搓,水溫稍涼又添進熱水。半個時辰後,趙玦僵硬的身體漸漸柔軟,血色慢慢回到臉上。燭光水汽中,趙玦面色潮紅,吐氣如蘭。近距離端詳趙玦精緻的面容,項離第一次發覺趙玦竟是如此美麗。手上一陣陣酥滑的觸覺傳來,項離不禁一陣心猿意馬,身體瞬間起了變化。
「畜生!」項離猛抽自己一巴掌——這個時候居然還在想這些。
趙玦吐出一口長氣,就像是一聲歎息,人幽幽地醒轉過來。項離一時手足無措,想爬出木桶已經來不及了。趙玦迷濛的眼神逐漸聚焦,眼前的情景清晰起來。
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項離臉上,項離並沒有覺得意外,臉漲得通紅,恨不能地上有道裂縫讓他鑽進去。
項離窘迫地低著頭,趙玦突然猛地抱住他,哇地大哭起來,像是要哭出心中所有的悲憤與委屈。項離大張著兩手,抱也不是放也不是。
「別哭……你怎麼會一人來到塞外?發生了什麼事?」項離輕輕將趙玦擁在懷中,心中一種異樣的甜蜜湧起——原來保護自己心愛女人的感覺竟是如此好。
「項大哥……你要去救主父……項大哥,我以後便是你的妻子了……」厚衾裡趙玦偎依在項離的懷中喃喃地說。連日來的疲倦與突如其來的巨大幸福讓她沉沉睡去。
項離注視著懷中的趙玦。他與趙玦一樣有微微的昏眩感。守了二十幾年的童子身說破就給破了,趙玦蹙額喊痛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看樣子不娶她是不行了。項離斜著唇角微笑,捏了一下趙玦的臉蛋後從榻上起來,穿衣披甲。趙雍已被困在沙丘宮中二十餘天,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
風雪中五千黑翼騎士石雕一般屹立,他們的將軍暴怒了。
「戰無不勝的黑翼勇士們!主父等待你們去解救!叛軍等待你們去擊潰!用你們的勇敢去證明你們的忠誠!用叛軍的鮮血來洗刷主父蒙受的恥辱!」項離沙啞有力的聲音隨風雪飄蕩。每一個黑翼騎士都憤怒了——沒有人可以侵犯他們唯一的王——趙雍。
「殺——」五千柄長劍直刺蒼穹,一股殺氣澎湃於天地之間。
「出發!」項離的長劍直指雲中方向。
黑色的鐵騎洪流隆隆啟動,無數鐵蹄踏碎冰雪,也即將踏碎無數敵人的身體。
一輛馬車混雜在騎陣之中——趙玦依舊在沉睡。
廉頗挺立於塞上,勁風激盪著他的大氅。廉頗眼前是被白雪覆蓋的廣袤原野,項離率領五千黑翼騎士靜默地列陣於塞前。
甲士手中捧著一個漆封木匣上來稟報:「大將軍,邯鄲送到八百里加急詔令!」
廉頗盯著那個木匣,並沒有去接的意思。他不用打開也能猜到,那是一封命他將黑翼兵團阻擊在塞外的詔令。公子成的反應速度太快了,廉頗的心情愈加沉重。
「打開關門。」廉頗望著塞下的項離,此人是救出主父的唯一希望。
副將狐疑地看著廉頗:「大將軍,您不看完詔令後再作決斷嗎?」
廉頗的目光威嚴地逼視過去:「你難道要替本將決斷嗎?」
副將低下了頭:「末將不敢。」
關門沉重地開啟,五千黑翼騎士魚貫而入,沒有一人說話,肅殺的表情和整肅的隊形,昭示著他們的決心。
項離沒有回頭,右手向後揮揮,表示謝意。廉頗凝視著項離漸行漸遠的背影——他不知道,自己給趙雍送去希望的同時,也給趙國送去了最為強勁的對手。
肥義死後,公子成順理成章地坐了相位,公子府也就成了相國府。此時公子成正立於相府後園中賞梅,一身狐裘彰顯著他的富貴。
「相國好雅興。」李兌還未走下長廊,便拱手讚道。
「司寇大人。」公子成轉身還禮。他被封相的同時,李兌也被封為九卿之一的司寇。
李兌走至公子成面前,欲言又止地朝左右看看。公子成一拂大袖,侍從躬身退下。
李兌急切地問道:「主父如何了?」
今日離趙雍被困之日已有一個多月,李兌卻遲遲沒有收到趙雍已死的消息。
公子成皺著眉頭回道:「沙丘宮中還有些瓜果點心,一時半會兒餓他不死。」
李兌追問:「廉頗可否收到詔令?」
公子成面露恨意:「收到卻未曾打開,放項離和五千黑翼入關後才開啟詔令。」
李兌憂慮道:「項離戰法如神,黑翼兵團又乃我趙軍精銳,一旦趕至沙丘宮外,恐你我不能敵……」
公子成冷笑道:「遠水何解近火?雲中距沙丘近千里之遙,我已命各守將沿途阻擊。只需阻滯住黑翼兵團一兩個月,待項離領兵趕到,他能看見的只是一具屍首!」
李兌諂媚地讚道:「相國運籌帷幄、料事如神,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黑暗陰冷的沙丘宮此刻就像一座巨大的墳墓,等待著墓中之人死去。
空曠的大殿中央,身披被衾的趙雍努力不讓那堆篝火熄滅。這幾十天裡,只有這堆火日夜陪伴著他。趙雍不斷投入火堆中的是劈碎的王座——曾經令無數人仰視的王座,如今只是一堆乾柴。趙雍覺得很諷刺,又有一點悲哀。
肚子又在咕咕叫了,趙雍看一眼身邊的一小堆瓜果點心。這是他搜遍沙丘宮每個角落後所能找到的所有食物。趙雍強忍著飽食一頓的衝動。他不知道自己還要被困多久,他必須撐到救兵到來的那一天。他不怕死,但他不能死,他還有太多未了的抱負,還有他的滅秦大計。
「廉頗、項離……無數被寡人提拔重用的將領,你們都在哪兒?難道你們像趙國王族一樣,都將寡人拋棄了嗎?肥義……我若就這樣死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顏面見你……」趙雍猛地站起,仰面長嘯,「我不會就這樣死的!一定會有人來救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