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離早朝還有一個時辰,除非是有重大戰事或國事,不然沒有人敢擂響急朝的大鼓。
半個時辰後,所有的朝官趕到大殿,看見的是兩眼惺忪的趙王和滿臉怒容的公主。趙何一晚上被來回折騰,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對今晚一直沒有覺睡顯得很不滿意。
「是誰夜鼓急朝?!」公子成喝問。
朝官們互相看看,又把目光投向正在王座上打瞌睡的趙王。
「是我!」一身戎裝的趙玦跨至大殿中央。
公子成嚴厲地喝道:「急朝的大鼓已有十年未被使用,公主如若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趙國宗規律法無情!」
趙玦並不理睬公子成,盯著她同父異母的弟弟趙何問道:「大王是否詔令大軍將主父圍困於沙丘宮之內?」
趙何不知所措地望向公子成。公子成只告訴他趙章叛亂,需要大軍保護沙丘宮內的主父,他才把王印蓋上那張詔令。
公子成朗聲說道:「趙雍、趙章二人欲篡位弒君,在沙丘宮內舉兵反叛,大王不得已才下詔封宮。」滿朝文武默不做聲。
「荒謬!」趙玦怒斥,「新王的王位都為主父所讓,主父又豈會覬覦王位?!」
李兌站出朝班,高聲說道:「主父與安陽君在沙丘宮中欲弒新王,微臣親眼所見!」
「好……」趙玦自一列朝臣前緩緩走過,目光在一張張臉上挨個看過去,「一夜未見,你們都成一夥的了……」朝臣們紛紛低下了頭。
「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趙玦驀然爆出尖厲的哭喊,「主父在位時待你們如何?!如今主父退位,狗便要咬主人了!」
趙玦的聲音在殿堂上迴響,受趙雍提拔重用的大臣們羞窘難當。
趙玦轉向王座上的趙何:「弟弟!父王平日視你為心頭之肉,如今他們想要害死父王,你救不救父王?!」
趙何自王位上站起:「你們速速放了我父王!」
公子成緊跟著趙何說道:「大王年幼,尚不能明辨是非。昨日眾臣議決,在大王冠禮以前,國政由老臣與推選出的三位大臣暫署。」
趙玦激憤難忍,當殿拔劍,劍鋒直刺公子成,眾臣一片驚呼。公子成一縮頭,高冠被一劍削落。公子成慌亂間繞柱而走,趙玦幾劍都刺在柱上。殿下一隊衛士擁上,趙玦劍被擊落,十幾根戈戟架上肩膀。
驚魂未定的公子成勃然大怒:「趙玦當殿刺殺趙國重臣,將其拿下,交廷尉定罪處置!」
「不許抓我姐姐!」趙何從王位上飛奔而下,使勁推搡制住趙玦的衛士。
李兌在一旁使個眼色,兩名宦官上前將哭鬧不休的趙何拖開。
一隊甲士押著趙玦走出邯鄲宮,趙玦正思慮如何逃脫,甲士們帶著她進了一條小巷。
一隊人齊齊向趙玦拜倒:「公主!」
「你們這是?」趙玦有些不解。
為首的隊官說道:「我等都曾追隨主父征戰。如今主父有難,我等只恨勢單力薄,不能搭救主父!」
趙玦一時熱淚盈眶。她以為趙國再沒人會幫助她。
隊官解下趙玦的鐐銬說道:「請公主即刻出城,速去往雲中向廉頗大將軍求救。如今唯有大將軍才能救出主父。」
「我代主父謝過幾位義士!」趙玦單膝落地,一隊甲士慌不迭地向趙玦跪倒。
「天已快亮,公主請馬上出城,遲恐生變!」隊官雙手遞上趙玦的佩劍。
趙玦抓過佩劍,疾步向巷口走去。「等等。」身後又傳來那名隊官的聲音,趙玦面色一凜,停住腳步,右手同時搭上了劍柄。
隊官追上來苦笑道:「請公主賜小的一劍。」
趙玦一咬牙,右手一帶,劍鋒出鞘後在隊官的臂上輕輕劃過。
隊官一聲悶哼,鮮血霎時浸濕了整條手臂:「謝公主賞劍!」
趙玦飛奔至城門,被緊閉的城門和一隊門卒擋住去路。
「打開城門。」趙玦朝門卒亮出軍中腰牌。
門卒應道:「陽文君有令,沒有他的手令,閉城期間,任何人不得出城!」
陽文君為宗室重臣趙豹,與肥義最為交好。肥義為防備趙章,生前已將京師兵權交由趙豹掌管。
「放她出城。」一人牽著馬從暗處走出,正是陽文君趙豹。
城門被兩名門卒推開,此時地平線上已現出暗青色的曙光。
「公主速去速回……主父怕是耽擱不了太久。」趙豹將馬韁和一個包袱交至趙玦手中,包袱中裝有通關符節和盤纏。
趙玦一時無語。趙雍一直不喜趙豹,在位時並未重用,而今趙雍蒙難,趙豹卻伸援手。
「去吧。」趙豹眼中透著無奈。
趙玦拭淚上馬,雙腳一磕馬腹,口中一聲叱喝,快馬急速衝出城門,載著趙玦消失在蕭瑟的荒野中。
位於趙國西北邊境的雲中郡被黑雲籠罩,北風浩蕩地穿越草原,帶著刺骨的寒冷嘯過城樓。沙礫被寒風裹挾著,將盔甲打得沙沙作響,一列士卒卻站得雕像一般,注視著城外的一切異動。
荒蕪的野地蔓延至地平線處,與濃雲相接。一個黑點出現在地平線上,急促的馬蹄聲隱隱約約地傳來。一列士卒的臉部好似被凍結了一般,只是微微朝來人處側轉的眼球提醒著人們——他們是活人。
黑點越來越大,依稀能看清馬上之人——粗布包著頭臉,只露一雙眼睛,馬鞭一次又一次地抽在馬臀上,馬已跑得口吐白沫。片刻之後,渾身蒸騰著白氣的烈馬已至緊閉的城門前一個急停。
「來者何人?」城樓上的兵士高聲喝問。
「放我進去,我要見廉頗大將軍……」馬上之人一口氣沒喘勻,自馬背上摔落。
一座大帳外,廉頗焦急地來回走動,一雙粗糙的大手搓得沙沙有聲,幾名女僕端著熱水湯藥出出進進。皮簾一動,一個醫婆走了出來。
廉頗急忙迎上問道:「如何了?」
醫婆回道:「這姑娘一路急趕,疲勞過度,又受了風寒,才導致昏厥。目前已無大礙,但得悉心調養些時日。」
「有勞婆婆。」廉頗一掀皮簾,進到帳中。
大帳中四個銅盆內炭火正旺,廉頗已感微微燥熱,榻上之人卻用幾床厚衾緊緊裹住。廉頗揮下手,幾名女僕退了出去。
廉頗走至榻邊彎下腰,輕聲喚道:「公主……」
趙玦雙眼緊閉,臉上的皮膚已變得黝黑皸裂。
廉頗直起腰,默然走至軍案後坐下,看著案上的一卷帛軸歎了口氣。帛軸比趙玦早到一天,是加蓋了王印的詔書。案上除了詔書還有一壺酒,廉頗抓過來一飲而盡。辣酒割喉,廉頗幾聲猛咳,嗆出了眼淚。
「大將軍……」趙玦呻吟著醒來。
「公主!」廉頗幾步跨至榻邊,神情關切。
「大將軍!」趙玦猛然自榻上滾下,向廉頗拜倒,「大將軍,你一定要救我父王!主父已被困在沙丘宮中十餘日,如今生死未卜!」
「公主請起,本將……都知道了。」廉頗將趙玦扶起,言語有些吞吐。
「知道了?」趙玦有些困惑。她一路馬不解鞍,困了就裹著斗篷在路邊小憩片刻,渴了餓了喝溪水吃肉乾……她不知道廉頗是如何這麼快知道的。
「日前本將已收到大王詔令。」
「詔令中是否說我父王欲篡奪王位?」趙玦定定地看著廉頗,廉頗默然不語。
「公子成、李兌欺新王年幼,把持朝政,欲除主父而後快!大將軍,你難道相信他們的話?」
「廉頗不信。」
「那就速速發兵,救我父王!」
「本將……」廉頗一咬牙,「不能這樣做。」
「為何?」趙玦不相信似的看著廉頗。
「趙國的軍隊除了一半在本將手中,尚有一半目前被公子成所控。本將一旦發兵,趙國立刻便陷入內戰之中,各國則必然乘虛而入,那時我趙國便有覆國之危!」
趙玦的臉色逐漸冷漠起來:「沒有主父對你的知遇提拔之恩,你又何來今日的高爵重權?趙人皆敬重大將軍的忠勇剛烈,孰料大將軍竟是個不忠不義的小人!」
廉頗被趙玦一激,一張方臉漲得紫紅,虯鬚根根直立。片刻後廉頗又緩緩吐出一口氣,正顏說道:「忠有小忠大忠,義分小義大義。廉頗對主父之忠,是為小忠,對趙國之忠,是為大忠;廉頗不顧一切前往搭救主父,是為小義,廉頗以趙國社稷為重,是為大義。為了我趙國的存亡,我相信主父會讓廉頗選擇大忠大義。」
趙玦冷笑道:「大將軍何時變得如此伶牙俐齒,如一個詭詐油滑的說客一般!」
「公主如此看廉頗,廉頗無話可說。公主就在此大帳暫住,待身體康復再作打算。」廉頗大步走至帳口,復又停住,「帳中有通關符節等物,公主請勿弄亂。」
大帳中趙玦跌坐在地,一直強忍著的淚水湧出眼眶。廉頗不救父王,當今趙國,又還有誰能救父王?趙玦突然眼中一亮——廉頗出帳時意味深長的目光和項離那張不羈邪氣的面容,同時在心中閃過。趙玦一下從地上躥起,在案頭書架上飛快地翻找起來。
金柝聲遠遠傳來,趙玦屏息聆聽,響了三聲,子時了。等候多時的趙玦挑開皮簾走出大帳,一隊隊的甲士在大營中巡遊,一匹健壯高大的戰馬拴在帳外,馬背上皮帳、乾糧、水囊等物一應俱全。趙玦心中又對廉頗湧起幾分感激之情。
半個時辰後有校尉來到廉頗帳中稟報,廉頗一直沒睡,在等待消息。
「如何了?」廉頗放下手中兵書問道。
「已持通關符節往西北方向出塞!」
「黑翼兵團現在何處?」
「斬殺樓煩王后尚在塞外搜索敗寇殘部,行蹤不定!」
廉頗神情憂慮。茫茫草原戈壁,流寇猛獸,公主孤身一人尋找項離……
「大將軍……近幾日恐有大風雪。」
「知道了……下去吧。今日之事不得洩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