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烈 第27章 第十五章 (2)
    國母的離世給趙人在戰勝林胡的喜悅中添上一抹灰色,但趙國伐交與自強的腳步卻並未因王后的死而停止下來。任何的事情,與趙國的大出天下比起來,都顯得微不足道,哪怕他們的王正承受著巨大的悲傷。那個夏天,趙雍下了一道詔書——將貴族私藏的、不在國家戶籍的奴隸遷往九原、原陽騎邑,為在那裡訓練的騎兵服務;國內尚不服從「胡服騎射」變法的,不論官職爵位,一律採取強制措施。變法因趙雍的鐵腕手段,由原來的服飾和軍事,向政治和經濟深化下去。趙國的強大和崛起,似乎已不可阻擋。但趙雍沒有看到,趙國變法派和保守派的矛盾也在日益升級,他在熱血無畏地掃除趙國沉痾的同時,逐漸失去了冷靜。而年輕的秦王,正悄悄地成熟起來,正帶領著秦國,一步一步地向天下的主宰邁進。

    秦國百官的情緒和殿外夏日的陽光一樣熱烈,冀闕殿內正舉行著一場盛大的朝會。此次朝會將任命秦國新的丞相。新丞相會是誰,大家都不曾說破,但站在殿上的官員,幾乎都往魏冉的府邸中送過重禮,提前恭賀穰侯榮登相位。

    煩冗瑣碎的政事議畢,殿上安靜下來。眾人都望著他們的王,等待嬴稷宣出他們心中那個丞相的任命。魏冉恭謹地列在朝班之首,控制著自己不流露出喜色。

    嬴稷從袖中抽出詔書,候在王階下的景德上前雙手奉接。

    「宣——即日起,秦國取消左、右丞相官職,左、右丞相並為丞相一職,由客卿樓緩擔任——」

    景德尖厲悠長的聲音在大殿的每一個角落迴響,眾臣都怔住了。魏冉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幾下,旋即又恢復了常態。

    「都不領王命嗎?」嬴稷的聲音不怒自威。

    「大王!微臣覺得樓緩不能擔任秦國丞相!」從朝班中站出來的是公孫奭。自上次魏冉授意他向嬴稷進諫罷黜田文的建言被採納後,公孫奭自我感覺極其良好,說話中氣十足。

    「哦……」

    公孫奭沒有聽出嬴稷話音後的殺機,接著說道:「樓緩是趙人!日後必會為趙國圖謀我秦國!」

    「按你所說,」嬴稷斜睨著公孫奭,「太后和華陽君是楚人,日後必會為楚國圖謀我秦國了?這滿朝的客卿,日後也會為自己的國家圖謀我秦國了?」

    公孫奭的冷汗涔涔而下,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應答。

    「說!」嬴稷霍地站起,一案竹簡嘩地帶落地上。公孫奭雙腿一軟,撲通跪下了。

    「大王息怒——」滿朝文武跪伏在地。

    「公孫奭謗議朝政,實乃包藏禍心,欲亂我秦國朝綱。傳我王命!」嬴稷大袖一揮,「將其抄家問斬,夷滅九族!」

    兩名衛士上殿架住癱在地上的公孫奭,往殿口拖去。

    「大王!我冤枉!大王——我冤枉啊——」

    公孫奭淒厲的喊叫聲漸漸遠去,滿朝文武跪在地上噤若寒蟬。魏冉慢慢地抬起頭,正撞上嬴稷凌厲的目光。魏冉不禁打了個寒戰,惶恐地將額頭抵上冰冷的殿磚。魏冉不明白,嬴稷既不想用自己為相,為何又要誅殺田文,起用趙國派來的樓緩?齊、趙兩國同樣是強大的對手,與誰聯盟都可以打擊第三國,為何又要費此手段和周折?他不知道嬴稷已比他看得更遠——趙國正如日東昇,與其過早為敵,只會消耗秦國還未完全準備好的國力、戰力。而齊國貌似強大,卻已在攻燕和謀宋中埋下禍患。嬴稷現在要做的,就是盡量保存秦國的實力,利用趙國和他國的力量打擊已現出破綻的齊國。至於魏冉,相位遲早還是他的,但不能讓他坐得輕鬆自在,得讓他有所畏懼。

    幾場秋雨過後,天便一天涼過一天。

    趙雍獨立園中,飄搖的細雨中,他定格成一個寂寞的身影。秋意漸濃,尚未落盡的殘花自樹上朵朵飄零,還沒來得及南遷的燕子貼著池水雙雙掠過。趙雍長久地佇立,微雨沾濕了他的衣襟。

    「大王……」匆匆走上來的肥義停住腳步,憂慮地看著他的王。他能理解趙雍的心情,但作為一個王,就必須忍受比常人更多的孤獨與憂傷。

    趙雍沒有回頭,低沉地說道:「相國,去年這個時候,我和王后就在這裡撫瑟唱和……」

    「大王如此傷悲,王后泉下有知,亦會不安。還請大王保重。」

    趙雍長歎一聲轉過身來,臉上淚痕未乾:「相國何事?」

    「項將軍傳回捷報,大軍已奪取了中山與代地和燕國交接的土地,中山被完全封鎖在趙國境內。」

    趙雍精神一振:「林胡和樓煩有何異動?」

    「大部精壯男丁正往代地周邊靠攏,有與中山夾擊我代地的跡象。」

    「好!本王就怕他們不動!」趙雍又恢復了以往睥睨群雄的自信。

    「請大王明示。」

    「代地一線有項離坐鎮,可保無虞。林胡、樓煩主力被引往代地,後防必然空虛。」

    「大王是想同時進攻北方?」

    「正是!」

    「此事非同小可,兩線同時開戰,我趙軍大部會被調往前線,趙國的後防亦會空虛。」

    「而今齊相田文正忙於聯合魏、韓二國征伐秦國。秦國自顧無暇,加之又與趙國、宋國簽有盟約。此幾國暫時都不會與趙國開戰。就算存有變數,後方有廉頗大將軍駐防,一時也難以奈何我趙國。」

    「倘若廉頗大將軍留守,大王想派誰率領北伐大軍?」

    「本王親自掛帥。」

    肥義面色凝重地看著趙雍,終於下決心說道:「微臣有一句唐突之言要稟告大王。」

    「相國請講。」

    「新法推行手段嚴厲,而今朝中世卿公族已與擁護新法一派勢成水火。大王倘若離朝,微臣怕朝中會有變故。」

    趙雍負手轉向湖面,神色凝重起來。趙國歷代屢經政變,幾代趙王都是在政變中坐上王位。

    「相國,有一件事情本王已思慮良久,但如若沒有相國的承諾,本王萬不敢去做。」趙雍緩緩說道。

    「肥義本一介草民,受大王知遇之恩才忝身相位,此生萬死不足以報償!」肥義說得很是真誠,眼中淚光閃動。

    「本王要將趙國的未來托付於你。」

    「微臣不明白。」

    「趙雍要相國像輔佐本王一樣輔佐公子何。」

    字字從趙雍口中清晰地吐出,無異於一串炸雷在肥義耳邊滾過。趙雍這是要廢掉太子趙章,將幼子趙何扶上王位。

    「大王!」肥義驚駭間雙膝跪地。

    「王后臨終前囑托本王,讓太子不要傷害趙何。要讓趙何將來不受太子的傷害,最徹底的辦法,就是讓他當上趙國的王!」

    「大王!您切不可因舐犢之情而釀成奪位之爭啊!」肥義還未從廢立太子的事中緩過神來,趙雍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他魂飛魄散。

    「奪位——不會有奪位。就在廢立太子之日,本王便將王位傳於何兒!」

    「大王……先王尚在便將王位傳於太子,是會釀成大禍的啊!」

    「相國所慮本王亦仔細想過。趙何幼小,性情怯弱;而趙章業已成年,在軍中素有威望。本王常年帶兵,難保無虞。一旦本王駕崩,趙章定會與趙何爭奪王位。趙國因領土被中山分割成南北兩塊,造成歷代王權紛爭更迭,此事決不能在本王一朝重演!本王要在有生之年,親手將新王送上王位!」

    「舊太子已握有兵權,身側又聚得一干大臣,豈會坐視王位被奪?!」

    「這也正是本王要將新王托付於相國的原因!」

    「可是……」

    「相國!」趙雍打斷肥義的話,「本王將王位讓於趙何,也絕非全出於私心。自本王繼位以來,朝內國事繁重,朝外戰事不斷,本王身心疲憊,難以兼顧。將王位讓於新王后,趙雍便可專心於戰事。相國請隨我來。」趙雍向書房大步走去。

    書房內一幅巨幅的羊皮地圖展開,當今戰國天下格局現於眼前。

    趙雍站在地圖之側問道:「請問相國,趙國攻滅中山,西掠胡地之後,哪國堪與趙國爭奪天下?」

    「秦國。」

    「正是秦國!趙國與秦國一戰在所難免。本王繼位以來,兩次與他國合縱攻秦失敗,雖有聯軍各懷異心的敗因,但主要原因是秦國東面據有河水、洛水、崤山、函谷關之天險。」趙雍在圖上指出秦國東面邊境一線,「而今我趙國已奪取林胡榆中,便可避開由西面進攻秦國堅固的東線,繞道雲中、九原,由北向南從側翼直襲秦都咸陽!」

    肥義怔怔地看著雙眸放光的趙雍,半晌沒有說出話來。當天戰國各諸侯王,面對咄咄逼人的強秦,自保尚且不及,而趙王竟在圖謀滅秦!這是何等大膽而又宏偉的戰略構想!

    趙雍深深地望著肥義:「這也正是本王要擺脫煩瑣的國政,專注於軍事的原因。」

    「肥義願以性命輔佐新王!助大王成就偉業!」肥義激動地拜伏在趙雍的面前。

    三天後的大朝會,與往日有些不同。邯鄲宮中突然多了許多甲士,五千黑翼騎士將王宮圍得水洩不通,廉頗親率五萬大軍駐於邯鄲之郭。宦官當殿宣讀的一軸詔書如同一道晴天霹靂,擊中了趙章和******臣——廢趙章太子,立公子趙何為太子;趙王退位稱「主父」,將王位傳於太子,肥義為相,李兌為太傅,輔佐幼主理政。

    與趙雍想像中的不同,大殿上竟出奇地安靜,以王叔公子成為首的王族宗室沒有一人站出來反對。那一瞬間,趙雍意識到自己被孤立了,他們早已視自己為異類,早已欲將自己拉下王位而後快。朝會在山呼新主萬歲的熱烈中結束。與這熱烈不相符的,是趙雍落寞的心境,是趙章壓抑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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