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離大馬金刀地坐在中軍帳內,面前是一盤肥嫩的烤全羊。項離用匕首割一片吃一片,上下顎有力地咬動。帳下站著一名中山國的使臣,正努力讓自己做出不卑不亢的模樣。
「將軍……」使臣嘴唇翕動了一下,還是沒能說出什麼。帳上那位年輕的將軍,正專心地享用美食,好像帳下沒有他這個人。
「將軍……我王仰慕將軍威武,欲獻上四城作為將軍的食邑,請將軍退兵如何?」使臣咬咬牙,開出了中山王囑咐的獻降底線。
項離放下鋒利的匕首,抓塊布擦擦手上的油:「四城……獻完此四城,你中山還剩幾城?」
使臣臉色頓時青灰起來:「尚餘……五城。」
項離唇角斜起一絲譏誚:「五城,還不足趙國的一郡之地。不如一起獻了吧!我保你王性命無虞。」
「請將軍憐我中山數百年基業……」使臣突然拜伏在地,發出壓抑的哭聲。
項離緩緩說道:「我理解你們,也同情你們,但這並不能阻止弱國的消亡、天下的統一。請轉告你們的王:如若在日落前獻出中山國全部城邑人口,我會奏請我王,保留中山王王號,以一城為其養邑。如若不然,本將亦不能保全其性命。」
使臣流著淚退出了大帳。
項離默坐片刻。
「趙玦。」項離又習慣性地喊人。身側卻沒有人應聲,項離這才意識到什麼。
大軍出征之時,趙玦依舊一身披掛前去報到,卻被項離拒絕。項離躲避著趙玦失望的眼神,心想:「趙玦若是知曉此次出征全是為了她,還會不會如此失望?」
「喜!」
「末將在!」喜有力地跨至帳下站定,一張方臉膛上都是堅毅,與應募時的那個農夫相比,脫胎換骨一般。
「三軍準備得如何了?」
「十萬大軍枕戈待發!只等將軍將令!」
「日落之前,令大軍保持進攻隊形,有妄動者,斬!」
「諾!」
殘陽掩映著蒼山,靈壽城像座孤島一般,被十萬趙軍裹在中間。戰馬上項離望著被紅霞剪出的城樓,在等待酉時的報鼓之聲。屆時,如若緊閉的城門再不打開,等待靈壽城軍民的,會是十萬趙軍的屠殺。項離不希望看見這樣的情景。但中山王如若不在日落之前獻降,他別無選擇。他已沒有時間再等下去。林胡和樓煩的聯軍被他擊潰後,正朝西北方快速回撤,回援正被趙雍攻擊的本土。他必須速戰速決,趕去支援趙王——不,是趙主父。
西天上最後一抹嫣紅還未褪去,渾厚的報鼓聲自城樓上擴散開來。項離手一抬,戈戟叢林轟然一動,鋒利的金屬直指靈壽。項離的手還未劈下,城門發出沉重的聲響,隆隆地向內打開。大張的城門後面,緩緩走出一列人。為首之人袒胸露背,手捧印綬——正是出城獻降的中山王。項離一抖馬韁,戰馬碎步走出軍陣,身後一隊親兵緊跟。
「你就是中山王?」項離自馬上投下目光。
「敗國之人,何敢稱王……」中山王神色淒楚,緩緩跪下,雙手將王印璽綬舉過頭頂。
「你可放心,本將不會傷你子民,中山國的百姓,從此便是趙國的子民。」項離接過中山王手中之物。
「謝上將軍……」中山王將他高貴的頭顱抵上大地,有淚水滴落黃沙。
項離在馬上一舉右手,黃金印綬被最後一抹陽光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趙軍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吶喊,兵器同時敲擊盾牌,雄壯的聲浪淹沒了中山國臣民撕心裂肺的哭聲。
受降完畢,項離遣人將中山王送往邯鄲,留下將士接管靈壽。大軍連夜開拔,往西北樓煩方向急行軍。
六日後,項離大軍已行進至樓煩勢力範圍的腹心,一路並未遇見敵軍,甚至連游騎和牧民都很少看見。千里大草原上一片死寂,大軍像一條蜿蜒的巨蟒,緩緩向前游動。
「報——」一騎自隊伍前端飛馳而來,身後揚起一線黃塵。
飛騎馳至項離馬前,騎士翻身下馬稟報:「將軍!前出偵察的斥候傳回警報,前方三十里發現林胡、樓煩聯軍正與主父率領的大軍鏖戰,我軍正處敵軍後背!」
「敵軍兵種、數目?」
「悉數為弓騎手,有二十餘萬!」
項離微微瞇上眼睛,看著地平線上方那團巨大的黃雲——難怪一路未見牧民,二十萬已接近樓煩部族全部青壯男丁的總和,看來樓煩王已是孤注一擲。
一側的裨將獻策:「將軍,我軍可列成方陣,重車、矛手在前,劍盾手在後,弓弩居中,兩翼騎兵防護,再用騎兵殿後,緩慢向敵騎陣推進,可擊潰敵騎陣。」
「擊潰……」項離雙目一睜,寒光乍現,「我要的是殲滅!」
裨將疑道:「弓騎兵都為機動應敵,移動速度極快,殲滅恐難以做到。」
項離冷冷說道:「傳令全軍,即刻列成鶴翼之陣,將防護將位的重兵調向兩翼。」
「將軍!」裨將驚駭。
鶴翼陣左右張開如鶴之雙翅,大將位於陣形中後,以重兵圍護,是一種既可對敵形成大包圍圈,又不喪失防禦主動的陣形。但此刻項離已捨棄對將位的堅固防禦,將所有力量放在兩翼,把鶴翼陣改成全力包圍進攻的模樣。
「不用多言,速去安排!」
項離走的是一步險棋。敵軍的正面雖有趙雍大軍,但以他的十萬人去包圍二十萬速度極快的輕騎,一般態勢下很難做到。敵軍一旦發現被圍,只需集中力量攻擊包圍圈一點,便可突圍。項離是要以自己為餌,誘使敵軍向鶴翼陣中後方的將位發起衝擊,自己只要頂住,兩翼便可迅速將自己與敵軍裹在中間。待敵軍發覺被圍,趙雍大軍已在外圍形成第二道防線,二十萬胡騎只能任趙軍宰殺。但這一切的成敗,都取決於自己的少量兵力能否頂得住敵軍主力的衝擊。
令旗翻轉點動,號角嗚嗚吹響,十萬將士穿插跑動,須臾之間戰陣列成。項離的右臂朝前有力地劈下,覆蓋數十里的龐大戰陣向前隆隆推進,激揚而起的漫天黃塵向地平線上那片黃雲逐漸逼近。
推進十里,戰陣與敵軍斥候游騎相接,除少量逃逸,數百游騎頃刻被強弩射殺。
又推進十里,密密麻麻的敵騎已現於眼前。敵軍戰陣隆隆轉向。
樓煩王先派出三千騎兵試探項離戰陣左翼,左翼堅不可摧,三千騎兵死傷過半;又派出三千騎兵試探右翼,右翼同樣穩如磐石,三千騎兵一觸即潰;再探中路,少頃斥候回報:「敵陣中軍只有五千餘人防守帥旗,但戰力剽悍!」
樓煩王的目光穿透煙塵,望向趙軍整肅的鶴翼大陣。鶴翼陣要求大將有較高的戰術指揮能力,大將本位必須防守嚴密,防止被敵突破。樓煩王臉上浮現出輕蔑,他覺得這是個幼稚的對手:五千人防守大將,就算再堅強的戰力,也會被二十萬鐵騎踏為齏粉。大將被殺,兩翼自將崩潰。
「全軍向敵陣中央突進!斬下帥旗的勇士,將獲得五千頭牛、兩萬隻羊的賞賜!」
樓煩王振臂一呼,無數的胡騎鼓噪著向敵陣兩翼中間衝去。二十萬鐵騎匯成的洪流,排山倒海般壓向項離只有五千人守護的將位。
「怎麼辦?」喜的一雙眼睛瞪成了牛眼,瞳人中映著萬馬奔騰。
「別慌,等他們全部進入兩翼合圍範圍。」項離手上捏個梨子,卡嚓卡嚓地咬。
胡人輕騎確實很快,片刻便衝出十餘里,尾隊已越過翼尖。
「合!」項離一甩梨核。
號角和令旗同時發出指令,兩個翼尖快速合攏,大張的兩翼收成了包圍圈。
「王!我們被合圍了!」樓煩部眾驚呼。
「合圍?」樓煩王藐視著趙軍的合圍兵線,「本王掏了他們的心,看他們如何圍!」
「射!」項離依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合圍住胡騎的弓弩手分三段射發,前排引弓,二排上弦,三排準備,依次循環。連綿不斷的箭雨罩向射程之內的敵軍,無數的胡人從馬上栽下。胡人弓騎手身上毫無防護,長弓又比不過趙軍硬弩的射程,只能往中間收攏,躲避飛蝗般的箭矢。
喜大聲問道:「將軍,是否要收緊包圍圈?」
「不動。現在收網,胡人會強行突破防線。」項離盯著越衝越近的騎陣,「車陣預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