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赭色的高大宮牆有著夏日午後特有的靜謐,只剩蟬在煙柳間聲聲嘶鳴。
嬴稷負手佇立在荷塘邊,面對著一池夏蓮和婷婷的荷葉,目光像是看得很近,又像是看得很遠。宦官景德躬身候在嬴稷十步之後,不時關切地看一眼他的主子。最近嬴稷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喜歡獨處、發呆。自午食之後,他已在荷塘邊一動不動地站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景德突然抽自己一耳光,心裡罵道:「該打!聖意也是自己可以妄自揣度的?」一個小宦官匆匆走了上來,先請個安,然後附在他的耳邊低語了一句。
「知道了,去吧。」景德揮揮手,小宦官退了下去。
景德上前幾步,輕聲稟道:「大王,公孫奭求見。」
嬴稷縹緲的眼神倏然一亮:「終於還是來了……速傳!」
公孫奭原是樗裡疾門客,由樗裡疾舉薦入朝為官,參與了參劾扳倒甘茂一事。樗裡疾死後,便暗中依附了魏冉。
「愛卿何事要見寡人?」嬴稷的態度很溫和。
公孫奭左右看看,面有難色。
「退下。」嬴稷大袖一揮,宦官侍衛退了下去。
「啟奏大王,下臣有一事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如有冒犯天威,還請大王恕罪。」
「請講,寡人恕你無罪。」
「敢問大王,為何封田文為秦相?」
「孟嘗君座下門客三千,賢名聞於諸侯,寡人仰慕已久。封其為秦相有何不妥?」
「田文乃齊國王族,如若秦、齊之間有利害衝突,敢問大王,那時候田文會傾向秦國還是幫助齊國?」
「這個……寡人倒未曾細慮。」
「以田文的賢名,凡謀劃之事無不成功,再加其門下的三千能士,他日一旦以秦相之重權為齊謀事,我秦國危矣!」公孫奭說得慷慨激昂,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
「公孫大人冒死進諫,一片忠心只為我大秦。若非大人提醒,寡人險些釀成誤國之禍,寡人謝過了。」嬴稷向公孫奭長身一揖。
「大王……」公孫奭撲通跪倒,哭泣著拜伏下去。
「來人!」看著擦拭著眼角的公孫奭消失於亭榭之間,嬴稷的唇角浮現出一絲冷笑,「傳穰侯至勤政殿覲見!」
半個時辰後魏冉匆匆走進了勤政殿,嬴稷降階相迎。
魏冉惶恐揖道:「大王急召下臣,不知有何要事?」
「方纔公孫奭對寡人說,田文日後必用秦相之權,為齊國謀事。」嬴稷溫煦地看著魏冉,「穰侯素來高瞻遠矚,以穰侯高見,以為如何?」
魏冉思忖片刻,躬身答道:「公孫奭所言是也。下臣也早有此慮,恐大王見疑,一直未敢言說,望大王恕罪。」
嬴稷歎道:「穰侯既是洞若觀火,就該早日告知寡人,也不致今日木已成舟。」
魏冉拜伏在地:「下臣有罪!」
嬴稷慌忙扶起魏冉:「穰侯請起,寡人並無怪責之意。而今之計,也唯有將田文遣回齊國。」
魏冉順勢起身說道:「田文與其上千門客在咸陽已居住月餘,秦國大小事宜恐已瞭然於胸。如若放其歸國,無異於縱虎歸山,將來必害我秦國。依下臣所見,不若殺之!」
嬴稷面露駭色:「如若殺之,齊國豈肯善罷甘休!」
魏冉應道:「大王只需推說不知,一切皆為魏冉所為。」
嬴稷面色舒緩下來:「此計甚好,就依穰侯所言。」
「下臣這就去安排。」
「有勞穰侯。」
三日後。邯鄲王宮書房。
「急召列位前來,是因本王剛收悉咸陽密報。」趙雍目光掃過,階下站著項離、肥義、樓緩、仇郝四人。本來邦交事宜與武將無關,但他還是召來了項離。他不想因賜婚一事逼迫項離太緊。
趙雍接著說道:「田文陰知秦王欲戮之,用雞鳴狗盜之徒連夜逃出了函谷關。列位以為如何?」
肥義率先回道:「田文貌似賢良,實則氣量狹小、睚眥必報。此次刀下逃生,必會說服齊王攻秦。此時也正是我趙國與秦締盟的最佳時機。」
趙雍:「相國所言正是本王所想。本王欲遣樓緩入秦為相、仇郝入宋為相,促成趙、秦、宋三國連橫。」
樓緩躬身道:「讓宋國接受我國派遣的丞相不難,但秦王既不願用田文為相,又豈會接受趙國派去的丞相?」
「彼一時,此一時。」趙勇踱到窗前,「我觀當今秦王,風華內斂,心藏鴻鵠之志。秦王既選擇了驅逐甚至殺死田文,也就意味著放棄了齊國,選擇了趙國。而此時秦國丞相的不二人選是魏冉。秦王現在羽翼未豐,魏冉為相勢必壯大外戚力量,威脅王權,這是秦王所不願見到的。秦王既選擇了趙國作為他這一時期的盟友,則樂意接受趙國給他送去一個丞相,他既可在短時期內不讓魏冉把持相位,又可借趙國對抗外戚力量和齊、魏、韓三國的合縱,何樂而不為?」
「大王聖明!臣等附議!」三人心悅誠服,項離敷衍地揖下手。
「速去安排吧,明日雞鳴便動身。」
「諾!」幾人退至門口轉身。
「項離留下。」
項離不情願地站住。房中只剩下他和趙雍。
「聽聞你近日在遣散家奴?」
「項離賤民出生,不習慣這麼多人伺候。」項離不冷不淡地應道。
「你是否不滿本王要將公主下嫁於你?」
「項離不敢。」
「如若不滿,本王收回成命。」
項離聞之愕然。他以為趙雍一定會逼他與公主成婚,甚至都做好了逃出趙國的準備。
「我趙雍還沒到嫁不出女兒的地步。樓煩王屢次派來使節,要與本王聯姻,你若勉強,本王擇日便將公主嫁於樓煩王子。」
項離一凜:「可是……樓煩部族遠在漠外,逐水草而居,遷徙無定,我怕公主……」項離從未意識到趙玦已在他心中佔據了重要的位置。
趙雍漠然答道:「樓煩王近日與中山、林胡聯繫緊密,有夾擊我代地的跡象。公主不僅是我的女兒,更是趙國百姓的公主,生在王族,她就有責任庇護趙國的子民。」
項離木在原處,半晌沒有說出話來。他不能想像趙玦嫁給一個渾身膻味的樓煩蠻人會是什麼結果。以他對趙玦的瞭解,趙玦會選擇死。但他要娶了趙玦,將來在嬴稷與趙雍之間自己又該如何選擇?為了女人背叛兄弟的事,他是絕對做不出的。身處兩難境地,項離心亂如麻。
「想好了就給本王一句痛快話。」趙雍逼視著項離。
「如若中山滅國、樓煩歸順,大王還會不會將公主嫁給一個樓煩蠻人?」項離殺機閃現的眼睛迎上了趙雍。
趙雍的手掌按上項離的肩頭:「本王沒有看錯你,你會是這戰國亂世最偉大的英雄!」「大王——」宦官神情慌亂地闖了進來。
「大膽!」趙雍濃眉一挑。
「不好了……」宦官撲通跪在趙雍面前。
吳娃寢宮內一片死寂,惶恐的宮女們跪伏了一地,帷帳內傳出公子趙何的啜泣。
「大王……」宮醫迎著腳步急促的趙雍跪下。
「王后是否無恙?!」趙雍厲聲問道。
「小的該死!王后恐怕……」
「恐怕什麼?!」趙雍一把抓住宮醫的肩頭,關節被捏得咯咯作響。
「恐怕過不了……今晚了……」
趙雍一把推開宮醫,直奔寢宮內室。
「父王……」年幼的公子何撲上來抱住趙雍,「我不要母后死!」
公子何的哭聲刺痛了趙雍的心。
「大王……」吳娃在榻上發出虛弱的呼喚,蒼白的臉上蒙上了一層青灰色。
「王后!」趙雍抓住吳娃的手,吳娃柔荑般的手掌正在一點點地失去體溫。
「臣妾不能再陪您走下去了……」
「王后……」趙雍將吳娃攬進懷中,吳娃輕飄的身體偎依著趙雍寬大的胸膛。
「王后,你一生與世無爭,寬善待人……上天為何要讓你早早地離開……」趙雍的臉頰擦拭著吳娃的額頭,串串淚珠無聲滾落。
「上天已是眷顧吳娃……讓大王夢見了吳娃,讓吳娃能成為大王的妻子……」吳娃的臉上露出微笑。
趙雍從懷中扶起吳娃,定定地看著吳娃的眼睛:「你從未向我要求過什麼,趙雍引以為憾。趙雍一直想滿足你的一個心願,無論是什麼,我都會傾盡所能去做到!」
「何兒……」吳娃輕撫著公子何的頭,眼中儘是不捨與憐愛,「你先離開一會兒,母后有幾句話要與你父王說。」
「那何兒先在門外候著,待母后與父王說完話,何兒再進來。」公子何噙著淚水惹人憐愛地說。
「乖……」
宮女上來將公子何牽了出去。
吳娃望向趙雍的目光中充滿殷切:「大王……臣妾只有一個心願。」
「你說,趙雍一定做到!」
「臣妾放心不下何兒……何兒性情怯弱,而太子秉性強橫……臣妾擔心太子繼位後,何兒會有性命之憂……」
「王后要本王如何做?」
「臣妾並不要大王做什麼……臣妾只希望太子能夠善待何兒。」
「趙雍對天起誓,太子若對何兒不利,趙雍不得善終!」趙雍三指向天,語氣堅決。
「大王何必發此重誓,臣妾在九泉之下也會不安……」吳娃一口氣接不上來,喉管中發出絲絲的喘息聲。
「王后!」
「大王……再喊臣妾一次吳娃吧……吳娃好像聽見了那首歌……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乎命乎,曾無我嬴……」吳娃的聲音漸漸地弱下去,弱下去……
「吳娃——」趙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鳴。吳娃已在他懷中微笑地閉上了眼睛。
「王后——」門外的宮女宦官哭喊著跪伏在地。哭聲飄飄蕩蕩地越過宮牆,消散在被月色籠罩的邯鄲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