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還防備了以老臣為首的宗室力量。」樗裡疾打斷了嬴稷。
嬴稷怔了一下,向樗裡疾揖道:「還請丞相不要怪責寡人。」
樗裡疾深深地看著嬴稷,像是要重新認識這個一直被他認為是太后提線木偶的大王。
樗裡疾默看良久,突然爆出一陣大笑:「好!好啊……」一口痰湧上來,樗裡疾狂咳不止,嬴稷慌忙移過痰盂,一手在樗裡疾背上輕輕地撫摩。
樗裡疾喘勻氣息後說道:「嬴姓王族有如此子孫,歷代先王都可瞑目;秦國有如此大王,秦國大出天下不再是夢幻!」
嬴稷起身,在榻前正色朝樗裡疾跪下。樗裡疾一句話沒說上來,又是一陣猛咳。
「王叔,稷兒現在不是以秦國大王的身份在說話,而是以您侄兒的身份在說話。稷兒感謝您為秦國所做的一切,稷兒感謝您對稷兒不肖的寬宥!」嬴稷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樗裡疾的神情悲喜交加,混濁的淚水在皺紋間洇開:「有大王如此大禮,老臣此生無憾!」
「稷兒想問,在王叔之後,誰堪任宰相之職?」
樗裡疾閉眼沉思片刻,緩緩吐出二字:「魏冉。」
「魏冉確有治國真才,但稷兒擔心……」
「那就要看大王如何警醒和制約其過分膨脹的野心。以大王的智慧,老臣相信大王既能使用魏冉的才幹,又不使其威脅到王權……」
「稷兒叩謝王叔教誨。」嬴稷又伏地拜下。這是他最後一次向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老人叩拜致敬。
與樗裡疾去世的消息一起送到邯鄲的,還有秦王封孟嘗君為秦國丞相的消息。項離幾次入宮求見,趙雍都沒有見他。項離不是為秦國相位更迭之事,而是想向趙雍辭婚。儘管他知道這不大現實,但還是想去試試,就是將婚期推後一些也好。具體推遲到什麼時候,到時候又該如何,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天色昏黃,項離又垂頭喪氣地走進了駙馬府邸。候在大門兩側的奴僕低眉順眼地喊了一聲:「主人——」
項離眼一瞪,胸中一股無名火躥了上來:「說多少遍了,別這樣喊!」
「請主人恕罪——」兩排奴僕驚恐地跪下。
遷怒於人不是一個英雄該幹的事。項離咬著牙把怒火壓下去,淡淡說道:「起來吧,不關你們的事。」
府中的老管事趨上來,彎下腰小心地問:「主……大人,今日又收到許多拜謁的名帖,是否要安排與幾個王族的會面?還有……是否可以開晚膳了?」
「不見!我也不想吃。」項離徑直往後園走去,在園口又停住,轉身指著那些低著頭的奴僕,「讓他們開膳吧。」
園中的繁花綠葉被劍芒掠得漫天飛舞,項離舞得狂亂,一聲聲激越的叱喝像是要喝出心中無盡的煩躁——他將要娶的是一個不認識的女人,而且這個女人是趙雍的女兒。如果做了趙雍的女婿,將來又如何與趙國在戰場上一較高下,他又該如何去面對自己的妻子。或許自己根本就不應該來趙國。
「你好像心情不好。」趙玦的聲音傳來。
嚓的一聲長劍入鞘,項離轉過頭去,看見趙玦扶劍斜倚在園口。紛紛揚揚的花瓣將俊朗的趙玦襯得恍若天人。
項離沿著牆根蹲靠下來,趙玦走過去挨著項離坐下:「娶玦玉公主為妻,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你為何不開心?」
「你要喜歡你拿去!」
趙玦神情一暗:「公主不是一件禮物,可以轉贈。況且,我也不是趙人心目中的英雄——項離將軍。」
「娶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女人……」項離仰望著逐漸深沉的天色,眸子被映得暗淡。
「如若你與她曾經朝夕相處、歷經生死,你會不會娶她?」
「公主又怎會與我歷經生死?!」
「我是說如若。」
「如若是這樣,我會娶她!」
「你是否還記得沁水之畔的諾言?」
「什麼諾言?」
「娶我的妹妹。」趙玦定定地看著項離。
項離雙手抱著腦袋,使勁地抓撓幾下,頭髮亂成了雞窩,悶聲說:「能不能別再添亂了?」
趙玦繼續執拗地問道:「如若沒有大王的賜婚,你會不會娶我的妹妹?」
項離斜了一眼趙玦,一頭撞死在牆上的心思都有。
「會不會?」趙玦問得很認真。
「你妹妹不會醜得沒人要吧?」
「我們是孿生,幾乎長得一樣。」
項離對著趙玦的臉做戲般地端詳一陣,壞笑道:「那不醜。」
「你娶不娶?」
項離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推掉趙王賜婚的辦法,他倏地起身抓住趙玦手臂:「跟我進宮求見大王!」
「幹什麼去?」
「別管了,想當我的舅子就跟我走!」
項離這次的求見出乎意料地順利。宦官引著他和趙玦走進書房,房中不但有趙雍,肥義也在。
「你來得正好,我和相國剛商議出破解秦、齊聯盟的良策。」趙雍異樣地看一眼項離身後的趙玦。
趙玦雙手一揖說道:「大王有國是商議,趙玦請求先行退下。」
趙雍唇角含著笑意,朝趙玦擺下手,趙玦退出了書房。
項離疑道:「秦國已封田文為相,秦、齊之間就只差歃血為盟了,不知大王有何良策?」
趙雍問道:「樗裡疾死後,秦國最有能力和資歷接任其相位的是誰?」
項離略一思忖答道:「穰侯魏冉。」
「田文坐了本該魏冉坐的位置,倘若是你,你會不會憤怒?」
「不會。」
「但魏冉會!」趙雍目光雪亮,「此人權欲極重,生性貪婪多疑,只要遣人重金賄賂,再加以遊說,其必然會對田文采取手段。屆時不論田文是逃是死,秦、齊兩國必將反目,我趙國再遣使與秦締盟,秦國為對抗強齊,定會與趙連橫!」
項離默想片刻,暗歎趙雍識人的準確,伐交策略的高超。他不免又隱隱替嬴稷擔心起來。
趙雍的目光轉向肥義:「相國速遣說客攜重金入秦,連夜便乘快馬上路!」
「諾!」肥義快步走出了書房。
大事一斷,趙雍的神情輕鬆了許多,望向項離的目光也帶了笑意。項離正想開口,趙雍抬下手,攔住了項離想說的話:「人有三急,我得先去出恭,你耐心等著吧。」趙雍的笑意中有一絲狡黠。
項離盯著銅獸爐中的一炷薰香燒成了灰燼,心中亂麻一般。
門環一響,趙雍推門進來:「說吧。」趙雍整整帶鉤。
「我……卑將……」項離喉中像卡了一個鴨蛋。
趙雍乜看著項離:「何事如此不爽利了?」
項離心一橫:「我不能與公主成婚!」
「你可知你是在違抗王命?況且本王已當眾許諾,豈可兒戲?」趙雍話語嚴厲,但似乎並不感到意外。
「項離知罪,但項離已有婚約在前,豈可為貪圖富貴,毀棄婚約!」
「哦……她是何人?」
「趙玦之妹。」
「你是否一定要履行婚約,娶其為妻?」
「項離非其不娶!」
「如若不娶又當如何?」
「以死謝罪!」項離想都未想,一句誓言脫口而出,說得自己心中一凜。
「好!本王成全你!」趙雍轉向門外,高聲說道,「進來!」
人未見,聲先至,一串悅耳的環珮之聲從門外傳入。項離睜圓了眼睛,心想:這麼一會兒趙王不會就將趙玦之妹召進宮了吧?不管如何,趙王總算是答應辭婚了,娶趙玦之妹總比娶公主好,也更易將婚期推後,最好推到自己離開趙國……但誓言又該如何?管不著了!小時候這樣的誓言也不知說了幾千幾萬次,不也活到了現在?
項離正在心裡飛快地盤算著,木門一響,一個一襲白衣的女子現於推開的門前。項離定睛一看,登時目瞪口呆——此女子除了衣飾髮式,與趙玦長得一模一樣。如若將她神情中的嬌羞換成趙玦的剛毅,他一定會認為趙玦穿上了女人衣裳。
「拜見父王,拜見項將軍……」女子微微鞠下身子,衣領下露出肩頸處柔和的曲線。
「父王……」項離已顧不上欣賞女子的美麗與恬靜,他好像聽見自己的腦門卡嚓一聲裂開了一道口子——他猛然意識到自己落進了趙雍的圈套。
趙雍含笑看著項離:「她就是玦玉公主,也就是本王唯一的、最為珍愛的女兒。」
項離怔了一下,突然爆出一聲吼叫:「我不相信!趙玦!趙玦你給我滾進來!」
門外並沒有人應聲,也沒有人進來。玦玉公主安靜地看著項離,項離有些茫然了。
「項大哥。」
玦玉公主的呼喚是這般熟悉,趙玦曾千萬次地這樣喊他。一瞬間項離明白了一切——秋獵時拋在自己面前的虎尾;自己對趙玦異樣的感覺;趙雍放棄攻打石邑,大軍全力猛攻井陘關;趙雍對自己的提拔和信任……這一切畫面電光火石般從腦中掠過。
趙玦就是玦玉公主!而自己卻一直像個傻瓜一樣。
「玦兒與你朝夕相處、歷經生死,將她許配給你,也是她的意願,並非本王專斷……」
趙雍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項離死死地盯著趙玦,被愚弄和欺騙的感覺像火焰一樣舔舐著他的心。
「項大哥……」趙玦秋水般的眸子中有愧疚和不安,「請原諒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實情。」
項離霍然轉身,疾步走出了書房。
「項大哥!」趙玦在後面大聲地呼喚。項離咬肌繃緊,沒有回頭。
「項大哥……」趙玦喃喃自語。項離決絕的背影很快被夜色吞沒。趙雍長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