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城的第一朵夏蓮尚未吐出花瓣,西北邊境已傳回大軍凱旋的捷報。
遠征林胡的大軍還沒有開到邯鄲,邯鄲城已是萬人空巷。宮中傳出的消息,大王今日會在城外三十里的長亭,親自迎接歸來的大英雄項將軍。
朝霞映紅長亭外列隊等候的百官和道路兩旁熙熙攘攘的百姓。身著盛裝的趙雍不時往西北方向眺望,露水打濕了他的肩背。天還未亮趙雍便率領百官在此等候,如果不是因為放心不下吳娃,此次遠征會是他親自率領。
「大王,還是進亭中等候吧。」宦官又命人把羅蓋移到趙雍的頭頂。
「拿走!」趙雍不耐煩地揮揮手,嫌羅蓋垂下的流蘇遮擋視線。
「來了……來了!」人群一陣騷動。
西北方的地平線上湧起一片黑潮,地面傳來陣陣幽微又渾厚的顫動,就像站在漲潮的海邊。
早有前鋒送回大王親自出迎的消息,項離命大軍在離邯鄲五十里處停住,只帶眾將策馬奔向趙王等候的長亭。
「項將軍威武!項將軍威武!」項離和一干將領飛快地馳過,路兩側的百姓歡聲雷動。項離緊緊地抿著嘴唇,激勵抑制著激越的心情——巨大的榮譽感與成就感溢滿了他的心胸。離長亭尚有一里,項離已看見一列人遠遠地迎了上來,為首一人正是趙雍。項離慌忙從馬上躍下,眾將亦跟著下馬。
「大王!」項離單膝跪地。
「大王——」眾將單膝跪地。
「快起來!全部都起來!」趙雍疾走幾步,上前將項離從地上扶起來。
「大王……」項離看著趙雍瘦削憔悴的面容,一時說不出話來。一旁站立的趙玦,淚水已簌簌滾落。
趙雍將手放上項離的肩頭,用力地拍了拍,有一些難以言傳的東西在傳遞。
「上馬。」趙雍說。
「什麼?」項離問。
「上馬,本王要親自替你牽馬!」
與項離同樣驚愕的是眾將和大臣。牽馬是下人或者奴隸幹的事情,趙王竟要替一個下臣牽馬,這是趙國史上從未有過的。
「你想違抗王命嗎?上馬!」趙雍威嚴的目光掃過,眾臣一時噤聲。
趙雍牽著戰馬自人群間緩緩穿過,坐在馬上的項離無語,默默跟隨的眾將百官無語,擁擠在路旁的百姓無語。
短短的一里路程,項離感覺比他走過的任何一條路都要漫長。馬蹄剛踏上長亭前的紅毯,項離急不可待地從馬背上躍下,復又單膝拜倒在趙雍的面前。
「大王如此對待項離,項離不勝惶恐。」
「惶恐什麼?你替趙國立下蓋世奇功,擔得起本王為你牽馬。我要讓天下之人看到,只要能為趙國建立功勳的人,本王都將給他應得的榮譽與尊崇!」
「大王聖明——」百姓和官員們拜倒。
趙雍扶起項離,注視著項離的眼睛:「你實現了你的諾言,本王也應該實現我的諾言——將本王最為珍愛的一件東西賞賜給你。」
「項離蒙大王信任,委以遠征重任,心中已是感激,並不敢奢求重賞。」
趙雍一抬手,打斷了項離的話語:「本王說過,在項將軍凱旋之日,將本王最為珍愛的一件東西賞賜給他!」
趙雍的聲音與陽光一起穿透了晨霧。所有人都靜靜地望著他們的王,都盼望著大王的賞賜能令項將軍驚喜,也能令自己驚喜。
「本王的賞賜是——」趙雍的目光飛快地從項離一干將領中間掠過,趙玦目光躲閃,咬著唇垂下了頭。
「玦玉公主!」趙雍話音終於落地。
「啊!玦玉公主!」人群一陣騷動,群情激昂起來。項離並不知道玦玉公主是誰,但從人們投向他熱烈而又妒忌的眼神中可以想像,他佔了天大的便宜。玦玉公主是趙雍唯一的女兒,趙雍將之視為掌上明珠。但除了王族和宮女近侍,就再沒有人見過她。她的美麗與勇敢,只在坊間酒肆流傳。人們一直在議論,該是怎樣的英雄,才能配得上趙王的公主。
「本王要將玦玉公主許配給項離將軍!並親自主持他們的大婚!」
人們再一次歡呼起來,為他們所敬仰的英雄,為他們所傾慕的公主。將士們一擁而上,將項離舉過了頭頂。項離有些手足無措了,這突如其來的恩賜讓他的腦袋嗡嗡作響,他來不及分辨這是巨大的幸福還是難堪的處境。將士們一次又一次將他們的將軍拋向空中,復又接住,不斷翻捲的鮮艷鎧甲,就像一朵海棠在反覆開放。
從長亭剛回到邯鄲宮,趙雍便召項離和肥義到書房覲見。西北戰事已經平息,當務之急是要盡快阻止秦、齊兩國的聯盟。
「秦王已遣涇陽君入齊為質,並邀齊相孟嘗君田文至咸陽宮做客,將其待為上賓。據安插在咸陽的細人傳回的消息判斷,秦王已有任用田文為秦相的打算……」
肥義侃侃而談,趙雍眉峰緊鎖;而項離則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他還沒從趙王的賜婚中回過神兒來。
趙雍看向項離:「你如何看待此事?」
項離回過神兒來:「哦……秦國不是有丞相嗎?」
肥義分解道:「不知何故,自甘茂出逃以來,秦王一直未任命左丞相。而右丞相樗裡疾年事已高,近日又重病纏身,恐怕已時日無多。田文一旦被封為秦相,則必然手握重權,會全力結束秦、齊兩國的紛爭,促成兩國的聯盟。秦、齊如化敵為友,那天下對他們能夠構成威脅的就只有趙國。趙國不但會失去有利的發展環境,更會面臨被兩國從東西兩面同時夾擊的危險。」
項離略一思忖,說道:「秦國之所以要與齊交好,是因為感到了齊、趙兩國的壓力。大王若不願見到秦國與齊國結成盟友,可以在他們訂立盟約之前,搶先與秦國結盟。」
「搶先與秦結盟……」趙雍在窗口立住,望向窗外陷入沉思。
「要想與秦結盟,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設法讓秦王驅逐甚至處死田文。」肥義說道。
「你們先回去歇息吧,容我仔細想想。」
項離從書房出來,早有宦官候在門外。一乘軺車駛出宮門,將項離送至一座華麗的府邸門前。項離從車上下來,還未及問這是哪裡,跪迎在門前的兩百名男女奴僕齊聲賀道:「恭迎主人回府——」
「怎麼回事?」項離的目光轉向送他回來的宦官。
「恭喜駙馬大人,這是大王賜給駙馬大人的府邸和奴僕,府中用物一應俱全!」宦官臉上洋溢著討好的喜氣。
項離仰望著華麗的門楣,腦袋又嗡嗡地響了起來。
咸陽城一條寂靜的里巷中,停著一輛馬車。馬車一側的大門普通且破舊,誰也看不出這竟是秦國當朝丞相樗裡疾的府宅。正屋的寢間內,嬴稷坐在榻沿,眼裡流露出憂慮與悲傷。而斜倚在榻上的老人,正是重病中的樗裡疾。
「大王,請恕老臣不能再替您分憂了。」樗裡疾昏昏沉沉地望著他的侄子,秦國年輕的王。
「丞相無須多慮,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嬴稷抓住樗裡疾枯柴一樣的手掌,「寡人需要您,秦國需要你。」
樗裡疾緩緩地搖頭:「老臣知道自個兒的身子骨……已經沒有幾日了。」
「丞相,您是嬴姓王族的中流砥柱。您要是走了,還有誰能替寡人撐起這片嬴族江山……」嬴稷的聲音微微地哽住了。
樗裡疾長長地歎了口氣:「這也正是老臣放心不下的……」目前朝中外戚勢力日益強大,新王又如此年輕,自己一旦不在,宗室勢力馬上就見衰弱,嬴姓江山很有可能便換了他姓。想到這裡,樗裡疾又振作精神說道:「老臣一直有些疑問想請教大王。」
「丞相請問,寡人一定知無不言。」
樗裡疾直視著嬴稷的眼睛:「大王為何一直讓左丞相一職空缺?」
嬴稷沉默片刻,他一直在迴避談論這件事情:「如若要讓人擔任左丞相,丞相覺得朝中誰最有資格?」
樗裡疾毫不遲疑地答道:「穰侯。」
「是的,目前朝中除了丞相,只有魏冉能夠震懾群臣。」
「大王是否擔憂魏冉一旦位列相位,外戚勢力便愈加擴大?」
「丞相明白寡人的心意。」
樗裡疾的神情略微輕鬆下來,心念閃過——嬴稷對朝中力量均衡的把握,已具備一個明君的潛質。況且這麼長的時間,能讓左丞相一位空缺,而沒引起朝中任何的議論和動盪,已能說明嬴稷的手段。
「老臣獨據相位,統領百官,雖可遏制外戚勢力的膨脹,但也形成了宗室力量的強大。大王是如何防備的?」樗裡疾剛才還虛弱無神的目光,登時變得凌厲起來。嬴稷覺得這個叔叔能歷經三朝而大權在握,實非偶然。如若樗裡疾不是真的行將入土,他怎樣也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嬴稷緩緩說道:「丞相是寡人的叔叔,數十年來為秦國披肝瀝膽,一片忠心天地可鑒,寡人本不該猜忌。但丞相手握重權,丞相不亂不表示其他宗親不會利用丞相作亂。寡人制約宗親的力量不在朝內而在朝外。」
「大王所指,是否手握重兵鎮守宜陽的向壽?」
嬴稷點點頭道:「正是。」
樗裡疾緊接著問道:「向壽是太后親戚,大王就不怕其被後黨所用?」
「向壽雖屬外戚,但其並非是太后一族中的核心,何況向壽是寡人幼時玩伴,足以信任。重用向壽既不會受到外戚勢力的牴觸,亦不會壯大外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