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凱旋的那日,邯鄲城的百姓傾城而出。他們既要向趙王表達他們的崇敬與感激,更為一睹項離的風采。英雄的故事早已長上了翅膀,從中山戰場飛至邯鄲的坊間閭巷。
項離坐在馬上,跟隨王車緩緩穿過萬人夾道的街市。王車和項離經過的地方,路旁的百姓紛紛跪倒,雷鳴般的歡呼聲淹沒了邯鄲城。
「大王萬歲!項將軍威武!大王萬歲!項將軍威武!」
朵朵鮮花拋擲馬前,百姓們仰望項離的目光就像仰望著神祇。儘管項離無數次想像過一個英雄應該得到的尊崇與榮譽,還是被眼前的情景感動得熱淚盈眶。
邯鄲王宮正殿的王座上,趙雍依然一身胡服戰甲,座下是整齊排列的百官和剛隨他入宮的眾將。
「恭賀大王凱旋歸朝——」百官齊賀。
「免了,說正事!」趙雍對朝中這些走過場的禮節向來就不耐煩,「本王不在邯鄲的時日,國中可有何大事?」
「大王出征期間,百官勤勉、百姓樂業,除齊、秦曾駐兵邊境,並無發生什麼大事。大軍凱旋之日,齊、秦便已退兵,這一切皆因我王英明神武、威儀天下!」說話的大臣面白無鬚,是客卿田不禮。其原是齊國貴族,因家族內亂投了趙國,是擁立太子的骨幹之臣。
「休得在這兒諂媚奉承、擾亂聖聽!」一位滿面虯鬚的大臣厲聲呵斥,幾步跨至大殿中央。此人是相國肥義,看面貌身形便可知其有胡人血統,「胡服騎射」就是在他的堅決擁護和幫助下得以實施,趙雍對其很是倚重。
趙雍問道:「聽相國之意,國中還是有大事發生?」
「正是!」
「相國請講。」
「大軍遠征之時,林胡部落趁我後防空虛,屢屢擾我西北邊境,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邊境百姓苦不堪言!」
田不禮在一旁詰問:「林胡犯境已有百年之久,並非我大軍出征中山期間才有,如何算得大事?」
肥義並不理睬,繼續高聲奏道:「如今與中山國的戰局已定,趙國已消除來自腹地的威脅,我王應派大軍征伐林胡!」
「大王征程僕僕,征袍未脫,相國又催促大王征討林胡,實乃居心叵測!」田不禮尖聲發難。
「行了!」趙雍厲聲喝止,田不禮噤聲。
趙雍身體前傾,真誠地望著肥義:「相國一片忠心為國,本王心知。只是大軍疲憊,亟待休整,征討林胡一事開春再議如何?」
「大王聖明燭照,肥義感激涕零,縱是肝腦塗地,亦難報大王知遇之恩!」肥義一時老淚縱橫,跪地伏拜。
趙雍慌忙起身跨下王階,雙手扶起肥義:「相國言重了。我趙雍何德何能,能得相國和一干忠臣能將輔佐,該是趙雍泣謝天恩才對。」
「大王……」肥義聲音哽咽。
趙雍正色宣道:「此次出征,國有忠臣,外有猛將,方得大勝而歸!傳我王命:所有有功之人,無論官職爵位,一律論功行賞!」
「大王聖明——」殿上文臣武將山呼道。
後宮的迴廊間,趙雍腳步匆匆,鎧甲摩擦出細碎的金屬聲響。朝會一散,他未及卸甲,便直奔吳娃寢宮。
「大……」門前廊簷下的幾名宮女剛剛鞠下身子,就被趙雍擺手制止。
雕花木門被輕輕推開,冬日的陽光傾瀉而入,割破一屋昏暗。一股藥味撲鼻而來。趙雍放緩腳步,讓眼睛適應光線變化。屋內陳設簡單,臥榻前的炭爐上,一個藥罐正發出微微的沸騰聲,兩個宮女跪坐在爐前,腦袋倚著榻沿已經睡著。趙雍心中一凜,幾步跨至榻前。宮女驚醒,見是趙雍,惶恐間伏地叩首。趙雍做個手勢,兩名宮女無聲地退了出去,房門被輕輕帶上。
趙雍輕輕挽起帷帳,眼前的一幕讓他心痛不已——吳娃單薄的身軀蜷縮在被衾下,只略微鼓起一塊,露在外面的臉頰消瘦,透著蠟黃的顏色。
「大王……」睡夢中的吳娃輕輕地呼喚,有淚珠自臉頰滑落。
趙雍伸出手去,愛憐地觸上吳娃的臉。吳娃溫熱的氣息拂過手背,趙雍心頭又是一蕩。
吳娃略微睜開眼睛,見是趙雍,猛地抓住了趙雍的手:「大王!」
吳娃的臉頰在趙雍的手背上輕輕地磨蹭:「大王,臣妾這是在做夢嗎……」
「王后……你這是怎麼了?本王回來了。」趙雍一雙虎目中溢滿淚水。
「大王,您真的回來了,臣妾以為……再也見不到大王了……」吳娃喃喃地說。
「王后病重為何無人通報本王?」趙雍霍地站起,怒不可遏,「來人!」
「不要責怪他們……」吳娃用目光勸阻趙雍,「是臣妾不讓他們告訴大王的。大王軍事操勞,又豈可為一個女人分心。」
趙雍復又坐下,將吳娃緊緊摟在懷中:「王后……」
「蒙大王多年恩寵,臣妾已是非常滿足。只怨臣妾命淺福薄,以後怕是不能再侍奉大王了。」
趙雍的淚水簌簌滾落:「不會的……我還要與王后相守到老,我們還要一起看著何兒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臣妾何嘗不想如此……能被大王這樣的男人寵愛,是天下所有女人的夢想……大王專寵臣妾多年,臣妾已經很知足了……」
「你能放棄!我不讓你放棄!」趙雍神情激動起來,「我會召集天下最好的醫人,尋找天下最好的靈藥,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吳娃像隻貓一樣偎依著趙雍寬闊的胸膛,臉上又是悲慼,又是幸福。
那個冬天,直到開春之前,項離都沒再見著趙雍。宮裡傳出消息,說大王每日只是陪伴王后左右,很少有人能見到他。在對立功將士的封賞中,項離又被賜予黃金美玉、家宅田產,但這些與「黑翼兵團校尉」的封賞比起來,都顯得微不足道。項離已是黑翼兵團的最高將領,每日只在日出時操練黑翼兵團一個時辰,餘下的時間漫長得難以打發。
王公貴戚邀請飲宴的帖子堆滿了書案。與虛偽無聊的社交活動比起來,項離寧願待在花園中用飯粒喂螞蟻。螞蟻托著飯粒在陽光下走成一條黑線,項離微瞇著眼有些恍惚——他又有些想念嬴稷了。聽宮裡的長史說,年輕的秦王在上個月與楚王會於黃棘,秦王將侵地上庸還給了楚國。
「稷,你會是當今戰國最偉大的王。」項離靠坐在牆根自言自語地說。他覺得嬴稷對國事邦交的駕馭越發成熟了。楚國與齊、魏、韓三國是盟國,楚王羋槐向來貪圖小利、目光短淺,接收了嬴稷退還的城邑,也就意味著背叛了四國的合縱盟約。兵不血刃,就讓四國合縱分崩離析。項離眼前又浮起嬴稷那張淡定從容的面龐。
「想什麼呢?」清脆的聲音從園口傳來,項離抬起頭,看見一襲青衫的趙玦。
沁水之畔,兩騎並肩緩行。岸邊的柳枝已開始柔軟,河冰融化出叮叮咚咚的聲響。
「項大哥,你孤身來到趙國,怎不將嫂子帶來?」趙玦的臉側向別處。
「嫂子?」項離望向趙玦,「我像有妻兒的人嗎?」
「如此說來項大哥尚未娶妻?」趙玦既驚又喜,顯得有些突兀。
「沒有,」項離一臉警惕,「你不會想做保媒這麼惡俗的事吧?」
「男婚女嫁,天經地義,不知項大哥喜歡怎樣的女子?」
「沒有想過……」項離撓著頭望著趙玦。趙玦的側臉線條柔和清秀,如果是個女人,倒符合自己關於美女的想像。項離猛抽自己一下——把兄弟想成女人,該打!
「項大哥何故打自己耳光?」趙玦詫異地問。
「有蚊蟲……」項離訕訕地搪塞道。
「未到立春,何來蚊蟲?」
「你要有個妹妹,我倒願意娶。」項離趕緊轉過話頭。
趙玦勒住馬韁,定定地看著項離:「此言當真?」
項離也停住馬:「你不會真有個妹妹吧?」
「大丈夫諾如山嶽,我看項大哥不會是那等食言小人。」
「這事等……等打完林胡再說。」項離心裡卻在盤算:自己是遲早要回秦國的,秦、趙兩國的一場大戰在所難免,自己若要娶了趙女,還怎麼和趙國打仗?等打完林胡他也差不多該回秦國了。
「沁水為證,項大哥要記住今日之言。」趙玦深深地看著項離的眼睛,「項大哥如若食言,趙玦之妹終身不嫁!」
項離恨不得摑自己的嘴。
立春後的第二日,趙雍召集了朝會。項離作為黑翼兵團的最高將領,位列朝班。
兩個月未見,端坐於王座之上的趙雍憔悴了。
「今日朝會,為議出征林胡一事,列位愛卿暢所欲言吧。」趙雍聲音嘶啞,神情疲憊。
相國肥義率先出列:「林胡久為趙國邊患,而今趙軍新勝,士氣旺盛,正是征伐林胡的最佳時機!」
「相國之言謬矣!」田不禮緊接著駁道,「趙軍雖是新勝,但戰略儲備耗損嚴重,大軍也尚未完全休整完畢,此其一;其二,林胡部落與樓煩部落唇齒相依,互為犄角,攻擊林胡就等於同時面對兩個對手。如若勝了,倒還好說;萬一落敗,秦、齊等國必然共同伐趙!還望大王三思!」
大殿上一時議論紛紛,主戰和反戰兩派各佔一半。
「項離,你也說說。」趙雍開口,殿上安靜下來,眾臣將目光投向項離。
「項離以為,該戰!」項離斬釘截鐵的回答又引起眾臣的一陣騷動。
「說說你的理由。」
「趙國若有問鼎中原之意,就必須解除來自北面胡人的威脅。一旦收服三胡,三胡所佔的草原不但可作為趙國騎兵的訓練基地,趙國還獲得了三胡源源不斷的良馬供應,三胡剽悍的騎兵亦可招入趙軍,屆時趙國的騎兵將無敵於天下!」項離一番話語鏗鏘有力,高大的樑柱間餘音裊裊。
殿上眾臣竟一時無語,趙雍讚許地點點頭。
田不禮上前一步說道:「項將軍描繪的前景確實十分誘人,但將軍可曾想過趙國萬一戰敗的後果?」
「沒有萬一,一定戰勝!」
「何以見得?!」田不禮厲聲喝問。
項離從容應道:「以趙國目前的國力、軍力,別說一個林胡,就是三胡全部加起來,也是穩操勝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