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塞路,怎麼著也得三日。城尉已有謀劃,自今夜起封閉城門,堅守不出。這大風大雪的,趙軍耗不了多久,自己就得退了。」
「看今日景況,明日會有更多的難民來投,封閉了城門,他們怎麼辦?」
「且不說難民中會不會混入趙軍和細人,倘若悉數放入城中,必要與守城軍分食糧草,幾萬守軍又如何熬到趙軍退兵?」
「唉,也是……」
一隊兵士竊竊私語地走了過去,屋簷下幾條黑影目光晶亮。
「準備得如何了?」項離壓低嗓音問。
「一切就緒,只等北城的兄弟放火,守軍一亂,我們這邊就動手。」趙玦輕聲回答。
「可否叮囑他們別燒百姓房舍,別傷著百姓?」
「叮囑了,讓他們燒官倉。」
「日!過了今晚,那糧食就是咱們的了!」
「那怎麼辦?要不還是燒民房?」
「就這樣吧……」項離心疼那些糧食。東垣城的每一樣東西,他已視為囊中之物。
北城那一片積雪覆蓋的屋舍,在靜謐的夜色中流淌著淡藍的夢幻般的光澤。幾簇火光轟地躥起,飛快地蔓延開來,而後是一片雜亂的銅鑼聲、喊叫聲。
項離數十人縮在暗處,眼看著幾隊巡邏的兵士從面前跑過,奔向北城。府庫大門被幾盞燈籠照亮,六個衛兵扶戈挺立門口。
「開始。」項離將破衣兜頭一蓋,起身疾步向府庫大門走去,趙玦和喜緊跟在後。
「站住!」衛兵發覺了異常,沖項離三人厲聲喝道。
三人非但不停,身子前衝,腳步反而愈加急促。
衛兵一挺長戈,戈尖直逼項離胸口。項離左手一撩,長袖捲住戈刺,身子同時前衝。戈刺撲哧刺破衣袖,剎那間項離已順著戈桿滑至衛兵面前。衛兵未及做下一個動作,來人右腕一翻,一柄短劍滑過了他的咽喉。
「警戒!」剩餘衛士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示警,就被項離三人刺翻。暗處幾十條黑影擁上,拾起地上的六柄長戈。府庫大門瞬間洞開,一隊甲士衝出,幾十人迎上。
一片刀光混亂中,鮮血飛濺、慘叫不斷。更多的黑影從四面八方彙集過來,拾起地上的兵器,加入對府庫的攻擊。
增援的兵士還未趕到,府庫已被奪取。剛才還一片混亂的偷襲者,此刻已井然有序。府庫囤積的鎧甲、兵器被快速地分發、裝備。
「每人頸上系一條紅帶,隨我進攻南門!」項離長劍一指,兩千五百名身著中山軍鎧甲的黑翼衝出府庫。路上只要遇見頸上沒有己方標記的兵士,一律斬殺。中山軍無從分辨哪些是敵人,哪些是同袍,城中守軍登時大亂。
趙雍和另外兩千五百名黑翼騎士靜默地站立在一片高地上,目睹著平原上的那座城池火光沖天,殺聲鼎沸。
一道焰火劃破雪夜,在夜空中綻放出一朵絢麗的花,趙雍兩眼一亮。
五千匹戰馬衝下高地,隆隆的鐵蹄踏碎冰雪,撕裂黑夜,向東垣城席捲而去。迎接他們的,是放下的吊橋和洞開的城門。
東垣城南面甕城內火把密佈,照出一片通明,潛入城中的黑翼騎士都騎上了戰馬。
「項離何在?!」趙雍勒住馬韁,亢奮的戰馬團團轉圈。
「大王找我?」項離從人堆裡鑽出來,一張臉花得像個丑角,趙玦使勁兒憋著笑。
「你又立下一件大功!要本王如何賞你?」看得出趙雍心情大好。
「項離有兩個請求。」
「說!只要本王能辦到的,一定答應你!」
「項離請求大王饒恕東垣城降卒的性命。」
趙雍收起笑容:「有何理由?」
「如若沒有東垣城守軍對難民的憐憫之心,項離就不可能和兩千五百黑翼潛入城中。項離聽說,一個真正的王者,可以像大海容納百川一樣包容一切,更何況寬恕的是一些擁有憐憫之心的人。」
「你小子哪天不打仗了,倒可以去當個縱橫家!」趙雍的劍鞘敲了敲項離的頭盔,「傳令全軍:東垣城內不持兵器、不被盔甲者不殺!」
趙雍一吼,全軍應聲。
「此一條本王已辦到,第二個請求也說來。」
「第二個請求項離要待佔領全城後再稟告大王。」
「花樣還不少。就等拿下全城!」趙雍的寶劍鏗然出鞘。
五千鐵騎高喊著衝進內城,滾滾鐵騎震得屋瓦瑟瑟抖動:「趙王令:不持兵器、不被盔甲者不殺!」
雄壯的吼叫聲和拚殺聲響了一夜,百姓們抱著頭蜷縮在角落,等待著勝者的統治。
黎明時分,大雪停息,東垣城終於寧靜了。
街巷上躺滿被積雪覆蓋的屍體,斑斑血跡結成了紅色的冰碴兒。趙雍騎馬自街心緩緩走過,項離和一隊黑翼騎士跟隨左右。
「死了多少中山軍?」趙雍問。
「一萬餘人。」項離答。
趙雍皺皺眉頭,望向那些拜跪在路邊的百姓。按他的判斷,東垣城的守軍至少三萬,這些百姓中混雜了近兩萬名丟棄兵器盔甲的中山軍。這些人一旦獲得兵器裝備,馬上又會成為一支軍隊。
「大王不必擔憂。可將這些百姓拆散遷至北面邊境,既可屯田,又可為戍邊軍提供兵源。」項離說道。
趙雍依然沒有說話,心中思慮:東垣城糧倉已在大火中焚燬,要讓這些人活下來,必然要分食大軍的軍糧,也勢必會影響到大軍往靈壽的快速推進。
「報——」一名策馬奔來的騎士打斷了趙雍的思緒,「太子率我大軍主力已至東垣城南二十里處紮營。」
「還挺快。」趙雍自言自語一句。按正常的行軍速度,大軍至少要兩日才能到達東垣。「走,去大營。」
中軍帳內溫暖如春,幾個火盆中的炭火閃動著暗紅色的火焰,坐在炭盆上的銅壺銅鼎發出輕微的沸騰聲,飄出陣陣酒香和肉香。
「好酒!」趙雍的聲音至帳門外傳來。公子章慌忙離席出迎,還未走到帳門,趙雍已經進到帳中,身後跟著項離和幾名將領。
「父王恕兒臣無禮!」趙章長身一揖,一邊狠狠瞪了一眼帳口衛士,責他沒有及時通報。
「大軍出征,朝中那些縟禮就免了。」趙雍走至案前坐下。
趙章將酒壺和一鼎燉肉放在趙雍身前的案上,說道:「兒臣本想備下美酒,再親自去迎接父王凱旋。」
「你有這份心意,父王已感寬慰。」趙雍沖項離幾人一揮手,「坐下一起吃。」
項離幾人應聲坐下,一旁的侍衛奉上熱酒燉肉。
趙章詫異地看了一眼項離:這個出征前的什長,此時已著軍侯衣甲,看父王對他的態度,已是十分親近。
酒過三巡,一干從冰天雪地的戰場上走下來的人都放鬆下來。
「項離,說你的第二個請求。」趙雍又飲下一爵酒,面色通紅,雙目晶亮。
項離離席,鄭重地在趙雍面前單膝跪下:「懇請大王開恩,賞東垣數萬百姓一口吃的。」
趙雍剛剛舉起的酒爵定在嘴前——他沒想到項離的第二個請求會是此事。
趙雍緩緩放下酒爵,面色凝重起來:「大雪封路,糧道堵塞,你可知我大軍的軍糧已所剩不多?」
「項離知道。」
「知道你還提此非分之請!」趙雍酒爵往案上一頓,酒液濺起,帳中一片死寂。
項離沉默了一會兒,悶頭說道:「我還知道,東垣城的百姓現在已經是大王的子民。一個聖明的王,不會無視他的子民凍死餓死。」
「你放肆!」趙章猛然站起。
趙雍擺下手,趙章滿臉怒容地坐下。
「按你的意思,如果本王不將軍糧分給東垣的百姓,就是一個昏聵的王了?」
趙雍定定地看著項離,項離不語。幾名黑翼兵團將領心中的弦都繃緊了——天威難測,他們怕大王會一怒之下殺了項離。
帳中氣氛正緊張,一名甲士闖進帳來跪下:「稟報大王,收到大將軍八百里加急陰書。」
「呈上來。」趙雍知道不會是小事,廉頗輕易不會用八百里加急。
三封蠟封的陰書拆開對在一起,趙雍看完,良久無語。
「父王……」趙章看一眼趙雍凝重的面色。
趙雍緩緩說道:「秦、齊兩國已陳兵趙國東西邊境,並遣使節送來國書:如我大軍繼續進攻靈壽,就向我趙國開戰。」
公子章激憤難忍:「只差一步即可滅了中山國!秦、齊兩國要打便打,也讓天下看看我趙國的實力!」
幾名將領一齊拜在案前勸道:「此事非同小可,一旦開戰,就會促使秦、齊兩國聯盟,合力對抗趙國。望大王三思!」
趙雍沉吟不語。自己繼位以來施行的國略一直是以弱示天下,在秦、齊兩大強國的力量平衡中壯大趙國。以現在趙國的實力,兩國無論哪國和趙國開戰,都不可能吃掉趙國,可如若兩國聯手,趙國頃刻便陷入險境。但眼看著趙國數代先王奮鬥的目標就要在自己手中實現,又怎甘心罷手……
趙雍正躊躇不決,行軍司馬進帳稟報:「中山王派來使者,除我軍已佔領的中山國城邑關隘,願再獻上四城求和!」
趙雍急問:「哪四城?」
行軍司馬攤開地圖,所指四城與趙國領土相接,皆是肥沃富庶之地。趙雍心中暗自計算:此四城加上之前佔領的土地,中山國三分之一的領土與太行山絕大多數關隘都落入趙國,中山國再不可能有能力抵抗趙國的攻擊,自己隨時都可以將其滅國,也不急在此時了。
心中有了答案,趙雍的神色又鬆弛下來。看一眼項離,還在帳下跪著。
「起來吧——還等本王去扶你不成?」
「項離替大王的幾萬子民向大王謝恩!」項離雙膝著地,腦門在地上連磕三下。
「謝什麼恩?本王可尚未答應你什麼。」
「謝大王對幾萬東垣百姓的再造之恩!大王賜項離無罪便已是答應了。」
趙雍怔了一下,又放聲大笑:「你小子既不怕死,又極其狡猾!傳我王命:分出一半軍糧、被服給東垣城的百姓。同時犒賞三軍,大軍休整三日後班師回朝!」
「大王聖明!」帳下項離和眾將齊聲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