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離並不想睡,可扛不住趙玦的逼迫。他靠躺著一塊大石後假寐,眼前依然是一蓬蓬飛濺的鮮血、一張張絕望的面孔。項離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篝火的光亮裡,趙玦正帶著自己的一伍人緊張地壘牆。牆壘在靠山道縱深的一側,所用的材料除了石頭、樹木,更多的是屍首。厚牆封閉了通道,同時也封閉了自己的退路。看樣子趙玦已不打算活著離開這裡。項離不知道趙玦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時而柔弱,時而剛強,時而羞澀,時而豪放……但項離知道,趙玦已經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他不會讓趙玦死在自己的前邊。
石塊鋒利,趙玦看一眼自己的右掌,細嫩的肌膚已被劃出幾道傷口。趙玦正欲彎腰再次搬動石塊,右腕卻被一隻有力的手握住。
「去歇會兒,我來。」項離抖開一塊方巾,仔細地紮緊趙玦受傷的右掌,幾點嫣紅很快在布面上洇開。
趙玦的臉在昏暗中紅了一瞬,正想說自己不累,關中守軍騷動了起來。
關頭上的戍卒驚恐地望著關下——九萬趙軍在關下列成方陣,就像夜色中黑色的海面,有一種靜默無聲的強大力量蔓延開來。
趙雍死死地盯住在夜色中聳立的關城。關城正堵在山道的入口,易守難攻,但只要沒有後援,趙雍還是有在三天內攻破的把握的。他擔憂的是項離十人撐不住這三天,便選擇了勸降。
「守關將士聽著!」一個趙卒聲音洪亮地朝關上喊話,「你們的退路和後援通道已被我大軍截斷!我趙王仁慈,你等若獻上關城,非但可以不死,每人還可晉爵二級、賜百金!」
關頭上一陣騷動,以一聲慘叫結束。
「妄議降者,以此為戒!」一具屍首自關頭上拋下,在地上摔出沉悶的聲響。
趙雍眼中殺機一閃:「攻關!」
「大王……」王車前的將領有些遲疑。
「攻關!」趙雍厲聲喝道。
「攻關!」將領高聲喝道。登時戰鼓如雷,殺聲震天。
火光映紅天宇。項離十人望向南面,巍峨的關樓在紅色的天幕中剪出厚重的黑影。空氣中瀰漫著血腥。
喜:「什長,是趙軍在進攻嗎?」
項離:「應該是的。」
喜:「我們是不是馬上就可以和大軍會合了?」
項離:「留一人警戒,其餘人馬上睡覺。」
喜:「我睡不著……」
項離:「睡不著也得把眼睛閉上!」
喜:「……」
項離在黑暗中閉上眼睛,聆聽著關外趙軍山呼海嘯般的殺聲,心中思忖:趙軍就算數十倍於井陘關守軍,一時也難以奈何,就像五千守軍一時奈何不了他們十人一樣。援救井陘關的中山軍也許已在路上,明日,才會是他們十人最艱難的戰鬥,守關軍會不惜一切代價打通山道;不打通,只有死……項離漸漸發出鼾聲。
激烈的衝殺聲好像很遠,又彷彿很近,一夜未停。項離在晨光中醒來,發現身上多了一塊氈子。他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灰暗的雲層壓得很低,北風寒冷徹骨,一場大雪欲落未落。趙玦在火堆邊忙忙碌碌,懸吊在上面的銅壺冒著白氣,飄出陣陣溫暖的醇香。項離動動鼻翼,分辨出是馬奶和酒香。騎兵出征,不帶淡水帶馬奶,也是趙雍「胡服騎射」變法的一部分。
「過來喝一碗。」趙玦已看見項離睜開眼睛。
滾燙的馬奶煮酒喝下去,一股暖流順著食道湧進身體,每一個毛孔都感覺舒坦,再嚼上兩塊熟馬肉,渾身都充滿了氣力。
「一定要吃飽!今日也許就只有這一頓了。」項離又灌下一碗馬奶酒,額頭沁出一層細汗。
「再吃就把肚皮脹破了。」喜滿足地撫摩著肚子,剔著牙縫裡的肉絲。
項離望一眼關頭,牆垛碎開幾個缺口,人影少了許多。趙軍一夜不計傷亡地輪番攻關,守關軍減員嚴重,如若再沒有援軍,今日就會被破關。
趙雍從高聳的樓車上下來,眉頭依舊緊鎖,眼裡佈滿血絲。守關軍在天亮前一度有渙散跡象,日出後卻忽然軍心振奮、加防關牆。是什麼給了他們信心?
「報——」一騎飛馳而至,馬上斥候翻身下馬,「稟報大王!三萬中山軍正快速由井陘道北口進入!半個時辰可開至井陘關!」
趙雍心中一凜:「關內可有消息?」他問的是項離十人。
「一夜平靜,並未發生戰鬥!」
「傳令全軍:全力猛攻井陘關,第一個破關者,不論軍職爵位,賞萬戶侯!」
趙雍已不惜代價,他必須救出關中之人。
趙軍奮勇攻關的同時,山道內項離十人面色凝重。
項離盯著那堵屍首石塊壘成的厚牆,牆後那條蜿蜒曲折的山道,此時正隱隱傳出金鳴馬嘶,有大軍正順著山道在快速推進。
項離:「估計來了多少人?」
趙玦:「聽步伐聲有三萬左右。」
項離:「喜,你怕不怕死?」
喜:「我還沒娶媳婦……」
項離轉頭沖喜一笑:「我不會讓你死。」
喜:「可是……我們打不過三萬人。」
項離:「三萬……遇見了老子,就是來十萬也沒鳥用!不管來了多少,能和我們正面交戰的只有十人,加上朝向關內的戰鬥面,同時向我們進攻的不會超過二十人。我們是黑翼騎士,以一當百的黑翼騎士,現在只需要以一當二,撿了便宜了。」
項離臉上又綻出他特有的微笑。趙玦望向他,心中感到既安全又輕鬆。這是個可以號令千軍萬馬的男人,趙玦這樣想。
尚有幾百步就能進入井陘關,三萬中山軍卻被迫在山道中停下——一堵石牆擋住了去路,壘在石牆間的頭顱,正以怪異的表情看著他們。
基座的石塊被快速地搬開。一隊人喊著號子齊推,石牆轟然倒塌,露出的一幕震撼了中山軍的將士。赫然入目的首先是一個由圓盾組成的半圓,圓盾之間的空隙,被十根鋒利的銅矛填滿,就像一隻長著刺的巨龜,正趴伏在山道中央。與這個龜形盾陣相比,盾陣後面的屍山更讓他們毛骨悚然——一座由中山軍屍首堆積起來的屍山。
中山軍前鋒將一揮手,一隊手持長戈的甲士試探性地前行,逐漸靠近龜形盾陣。盾陣巋然不動,如在地上生了根一般。距離兩丈,一隊甲士停住,手中的長戈啄上盾陣,發出青銅悠揚的聲音。盾陣依然沒有反應。幾名甲士又往前走了幾步,盾陣上幾點寒光一閃,就如蛇芯飛快地一吐,長矛刺穿了幾名甲士的腳踝,甲士們慘叫著倒地。
「進攻!」前鋒將吼道,卻再沒能合上下顎。
龜形盾陣中央的一塊圓盾一翻,一條挺拔的身形倏然彈起,而後是長矛破空的聲音——這也是這名前鋒將在這世上最後聽見的聲音。
長矛在地面投下森然的長影,向前鋒將張開的大口飛去。
矛尖首先擊碎牙齒,舌頭剛剛嘗到青銅的腥甜,就被矛尖破開,矛尖繼續咬入,刺穿後腦後釘向地面。前鋒將被仰面釘在地上,眼中定格著不相信的神情,矛桿貫穿在他的嘴中猶在顫動。
項離長矛脫手後帶出了腰中的長劍,右腳在身前的圓盾上一踏,身子箭一般疾射出去。盾陣同時翻開,九名盔甲閃亮的黑翼騎士跟隨項離撲上。
項離身子未到劍已先到,長劍貫穿了兩個中山兵的咽喉。身子下墜的同時,長劍脫出人體,順勢劈開了身側的一個圓盾。中山兵手持半邊圓盾尚未回過神來,從後邊跟上的長矛已攪進了他的腹腔,慢了一拍的慘叫聲突兀而起。
一片混亂的劍光、矛光中,血霧翻捲,斷肢飛舞,十人勇猛剽悍,勢不可當。鮮血濺滿他們的面龐,憤怒的眼神如天神的目光。
與流血和死亡相比,恐懼帶來的傷害更為嚴重。直面十名黑翼騎士的中山軍前隊崩潰了,士卒們瘋狂地往後方擁去,他們的心中被一個念頭充斥:遠離這十個惡魔!
恐懼和混亂順著長蛇狀的隊形飛快地傳遞下去,後面的士卒並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盲目地跟隨人流向後撤退,軍官的怒喝被士卒們驚恐的喊叫聲淹沒。三萬人已經失控,在狹窄的山道間相互擁擠、踐踏,無數的士卒就這樣死在同袍的腳下。
「別再追了。」項離停住腳步。十人已在山道中追擊了一里,一路上鋪滿了敵人的屍首。項離回望一眼井陘關方向,悶雷般的衝殺聲順著山道奔湧而來——現在應該是破關的關鍵時刻。
「回去。」項離一抖長劍,余血甩出,劍身復又雪亮,發出嗡嗡的鳴聲。
十人剛奔回,和關中守軍迎頭撞上。這次守關軍不是進攻,而是潰逃。關頭上已經短兵相接,一隊隊的趙軍從牆垛上躍下,井陘關的失守在所難免。
雙方沉默地對峙片刻,誰也沒有先行進攻。此刻關頭上正殺得如火如荼。
「跟他們拼啦!」一個守關兵發出絕望的嘶喊,潰兵蜂擁而上,十幾柄長戈刺向立於最前邊的項離。
項離不讓反進,身子貼著長戈急轉一圈,十幾柄長戈已被夾在腋下,劍光跟著一閃,一捆長矛應聲而斷。
十幾個士卒愣在原地,手中握著半截戈桿。
項離一鬆手,十幾柄銅戈落地:「退回去,堅守你們的崗位,堅守一個戰士的榮譽。」項離冷漠的表情就像天空上低壓的雲層。
九人跟著項離緩慢而堅定地往前推進,守關軍一步一步地後退。
關門在一聲巨響中化為了碎片,趙軍如潮湧入,剩餘的守關軍也被驅趕進山道。
幾千守關軍被壓制在山道間動彈不得,兩頭有異動者,轉瞬就被斬殺。所有人都望向副將,他們目前的最高官長,眼裡流露出對生的渴望。
「我要與趙王說話!」副將發出聲嘶力竭的喊叫。
「你還有何提要求的權力?!」趙章在馬上厲聲喝道。
「趙王——我等願降!」副將喊道。
「降?本王已給過你們機會。」趙軍讓開一條通道,王車轔轔上前。
「不敢求賞!只求饒降卒不死!敗將願自裁謝罪!」副將的嘶喊充滿著屈辱。
趙雍冷漠地望著副將:「戰死沙場,是每一個將士的榮耀,你不該侮辱他們!」
「天亡我中山!」副將拔劍自刎,臨終一吼淒涼絕望。
「拼啦——」山道中的守關軍向王車撲去。
趙軍早有戒備,軍陣一變,箭陣攔於王車之前。
「殺!」趙章振臂一呼。
「殺!殺!殺!」三軍齊應。
一萬支羽箭驚弦,給灰暗的天空再添上一片陰霾。箭雲破空而至,將幾千中山軍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