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烈 第14章 第九章 (2)
    將台上十面戰鼓被一起擂響,鼓點密集有力,號令起勇往直前的決心。士卒們吶喊著擁向城牆,更多的雲梯搭了上去。羊馬牆內的守軍已被全部殺死,守城垛的中山軍肆無忌憚地往下拋砸重物。如果只是重物,殺傷面積還不算大,只要僥倖,總會躲過;令人恐懼的是沸水、滾油,甚至是熔化的鐵水或銅水。一桶桶灼熱的液體從上空潑下,皮膚一旦沾上便是一陣青煙冒起。

    空氣中充斥著哀號、鮮血和皮肉焦臭的味道,整個戰場就像一鍋燒開的滾油,大地上鋪滿火種,士卒們前仆後繼地迎接死亡。項離和五千黑翼騎兵一起,在高處默默注視著這場慘烈的攻城戰。項離還記得《孫子·謀攻》中的一句話:「攻城之法,為不得已。」但如今戰國之勢,城邑在戰局中起著支撐點的作用,戰必攻城已不可避免。

    「攻城門!」趙雍死死盯住鄗邑那扇巨大的城門。只要城門一破,敵方軍心必然渙散。

    二十頭身披銅甲、脊負車轅的公牛從軍中奔出,二十根粗索一頭連著車轅,一頭連著一輛巨大的撞車。車上固定著一根長五丈、寬五尺的尖頭方石柱,尖頭上包裹的鑄鐵閃爍著銳利的寒光。馭手的長鞭在空中甩出陣陣脆響,二十頭公牛瘋了般往城門方向直衝,一千名攻門兵推著撞車緊跟左右。

    城頭上的守軍有所警覺,拋石機和弩箭全部轉向隆隆奔馳中的撞車。巨石砸在撞車左右,一砸一個大坑,幾十名趙兵轉瞬化為肉泥;箭鏃射中公牛,在銅甲上發出短促清脆的亮音。受傷的公牛愈加瘋狂,在馭手的驅趕下跑出了全速。此時趙軍的拋石機和箭陣再一次發動,飛蝗般的石塊和箭矢籠向城頭,雙方拋射出的巨石在空中相遇,撞出一聲轟鳴後化作漫天石雨。

    二十頭公牛被射成了刺蝟,在城壕前轟然倒地。撞車衝過被土填平的城壕,在石柱頂上城門的同時失去了速度和力量。堅固的城門並未被頂開,一干攻門兵擁上。石柱在撞車上的底座設有滑輪,攻門兵齊聲喊著號子,石柱在滑輪上不斷地被後移、前衝、後移、前衝……石柱每一次前衝都在城門上撞出巨大的聲響。這聲響對攻城的趙軍意味著勝利的前奏,而對守城的中山軍,則像一聲聲被撞響的喪鐘。

    城門在一次又一次的撞擊中終於碎裂,十幾名攻門兵迫不及待地衝進了進去。按趙國的軍功制,第一個攻進敵城的將士,會得到三千戶采邑的賞賜。但他們已無法享受到這樣的榮耀和富貴。他們衝進城門的同時,預備在城門上方的懸門以千鈞之勢落下,幾名士卒躲閃不及,被切成了兩段;關在城內的十幾名趙兵,被圍上來的中山軍轉瞬剁碎。

    趙雍眉峰緊鎖,額上的開山紋更見深刻:「用火攻!」

    在撞車攻門的同時,幾乘「火車」已推至撞車兩側。「火車」其實就是一個帶輪子的火爐,火爐上一口大鼎,鼎內是燒沸的油脂,鼎上覆蓋著一丈餘高的柴禾以迷惑敵人。幾乘「火車」緊貼懸門停住,攻門兵後退,幾個火把拋上了柴堆。柴禾被點著,濃煙順著門縫往裡灌。少頃,城門上方突然有七束水流注下,應是預備在城門上方滅火用的「七星池」被打開。水流澆上柴堆,火勢頓減,可沒等一會兒,看似熄滅的火苗轟的一聲躥起數丈,水油混雜,火順著水流直燒了上去。熊熊烈焰瞬間吞沒了懸門,待守軍明白中計,已經難以補救,燃燒中的懸門幾下就被石柱撞碎。懸門一開,眾人並沒有看見預料中驚慌失措的守軍,撞進他們視野的是一面巨大的塞門刀車,幾百柄利刃整齊地分佈在塞車上。

    將台上令旗揮動,攻門兵中衝出一支小隊,一勺勺火油潑上了塞車。幾支火箭破空而至,火油霎時被引燃。縱是塞車上有泥膏覆面,也禁不住火油燃燒的高溫。石柱再撞,塞門刀車四分五裂,城門終於被打通。

    已經見緩的戰鼓又被激烈地擂響,趙軍吶喊著對失去屏障的城門進行衝擊。三面城牆上亦有幾處被趙軍攀上,守垛兵已不能靠近鉤住牆垛的雲梯,無數趙軍順著雲梯攀上城頭。

    「騎兵準備!」趙雍面色一沉。前面的戰鬥都是戰國通行的攻城戰法,騎兵才是趙軍的秘密武器。在趙王「胡服騎射」之前,戰國各國雖有少量騎兵,但還是以步兵、車兵為主,騎兵並沒有被重視和發揮真正的威力。

    衝進鄗邑的趙軍越來越多,城頭上兩種顏色衣甲的兵士搏殺在一起,守軍的心理防線崩潰了。沒有趙軍圍攻的南門被打開,幾萬中山軍潮水般湧出,往趙軍預留的缺口方向瀉去。那裡是一片開闊地帶,適合騎兵的衝殺。

    「騎兵出擊!」趙雍一聲令下,趙章率領一萬騎兵分成三路從高向低發起了衝擊。狂亂的馬蹄聲逼向幾萬中山軍的撤退陣形。

    三百步遠,騎兵已從飛奔的戰馬上勁射出一支支羽箭。羽箭尖嘯而至,撤退中的中山軍一批批慘叫著倒下。中山軍並沒有停下迎戰,後隊踩踏著前隊的屍首,堅決地往南向進行撤退,試圖盡快脫離戰場。三路騎兵片刻便追上了敵軍,呼嘯著衝進了敵陣。

    三路騎兵從敵陣中犁過,無數身體被戰馬撞飛,馬上揮舞的長劍劈斬出一路血光。中山軍很快被騎兵分割成了四段,三路騎兵在犁開的通道間縱橫馳騁,箭鏃嗖嗖地往兩側勁射,逼迫敵軍後退。三條寬約一里的通道已經形成,中山軍被擠壓成四道狹長的人流。士卒們驚怖地往兩端奔逃,軍官們砍翻幾個混亂逃竄的士卒,還是沒能阻止住山崩般的潰兵。

    往兩頭擁去的士卒沒跑出多遠就停住了腳步,攔在他們前邊的是趙軍的盾陣。一人余高的長盾形成盾牆,一根根長戈從盾牆間探出,鋒利的矛尖折射著懾人的寒光。盾牆有力地往前推進,矛叢也在往前推進,被逼住的士卒們面如土色,一步步地往後退縮,直至退成四團密集的人堆,盾牆停住。

    「別殺我!我願降!」人堆中一名士捽髮出讓人心悸的叫聲,手中的長戈在地上摔出脆音。

    恐懼也會傳染,幾萬中山軍士卒丟下兵器,「願降」二字山呼海嘯般席捲戰場。所有的人都望向將台,那裡站立著趙王,他只要一句話,就能決定幾萬人的生死。

    趙雍的目光緩緩掃過戰場,剛才還殺聲震天的戰場此刻一片死寂。

    「你上來。」趙雍看著將台下的項離。

    項離左右看看,一直沒有出動的幾千黑翼騎士齊刷刷地望著他——趙王確實是在跟他說話。

    趙雍:「如若是你,這三萬中山降卒,你會如何處置?」

    項離:「按戰國受降慣例,降卒分散編入新軍。」

    趙雍「我趙軍十萬,如若編入三萬餘名中山軍,也就是三個趙軍士卒中就有一個是中山人。一旦兵變,你可知道是什麼後果?更何況這十萬趙軍即將攻入中山腹地,中山降卒又豈會拿起武器去攻打自己的國家?」

    項離:「可以將他們押送回趙國,分散編入趙軍後重新訓練。」

    趙雍:「在平日這不失為一個辦法,但現我趙軍精銳主力幾乎全在中山戰場,後方空虛,三萬中山降卒安在後方,會成為趙國的心腹大患!」

    項離一陣心悸。他已明白趙王的意思,趙王是想——殺降!三萬人的鮮血可以匯成一條河流,三萬人的屍首可以堆成一座山岡。

    項離:「大王,我聽說戰國天下,最寶貴的不是土地城邑,不是珠寶美玉,而是人口。」

    趙雍:「此話不謬。戰國刀兵連綿,每個國家的兵源、糧草,依靠的都是人口。此三萬餘人都是中山國的青壯男人,一旦覆滅,中山國將元氣大傷,短期內再無和我趙國對抗的實力。」

    項離不禁無語。他的本意是想勸趙王饒三萬降卒不死,孰料反將降卒送入死地:「請大王寬恕三萬降卒,將他們作為奴隸送去屯田亦可!」項離突然拜倒在趙雍的面前。

    趙雍目光炯炯地看著項離:「這三萬中山降卒不死,中山國便不會絕望,與趙國的戰爭便會延續下去,屆時死在戰場上的士卒又豈止三萬?!戰國的戰爭不是為了爭霸,而是為了滅國!只有消滅其他諸侯國,這片疆域才會再次統一,人民才能獲得真正的和平。所以每一場戰爭的目的,不是爭奪土地和城邑,而是盡全力殲滅對手的有生力量。土地和城邑可以失而復得,可失去青壯人口,對任何國家都是致命的打擊!」

    趙雍拍拍項離的肩膀,將他扶起來:「我不會看錯,你是一個注定要成為英雄的人。但英雄並不是聖人,不能用世俗道德去衡量他的行為。一種新秩序的建立,一定要經歷無情的摧毀,殘酷的殺伐。要成為戰國亂世的英雄,就必須忍受靈魂的拷問,就必須接受世人和史冊的詬病。」

    趙雍不知道,他的一番話帶給面前這個青年的影響,是一顆殺星即將出現在戰國亂世的天空。

    後來項離指揮的每一場戰爭,都是以殲滅敵人為目的,數以百萬計的人,在他的令旗下化為枯骨,任何對手只要聽見他的名字,無不瑟瑟發抖。

    「中山國的將士們,不要選擇屈辱地活下去!拿起你們的武器,喚醒你們身體中白狄人驍勇剽悍的熱血!戰死沙場是每一個軍人的榮譽!」

    趙雍沒有選擇欺騙,他給這三萬中山軍光榮戰死的機會。

    「跟趙軍拼啦!」中山軍士捽髮出絕望的悲鳴,丟在地上的兵器被紛紛撿起,剛剛沉寂下來的戰場又沸騰起來。

    「我趙雍為你們送行!」趙雍抓起鼓槌,咚咚地擂響戰鼓。

    被團團圍住的中山軍嘶喊著開始突圍,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迎接他們的是戰馬的鐵蹄、呼嘯的箭鏃、冰冷的戈刺。他們別無選擇,只能一撥兒接一撥兒地衝上去,倒在同袍的屍首上面,將自己的血與同袍的血流在一起。

    半個時辰的慘烈屠殺,黃色的平原被浸染成紅色,屍首堆成了四座環形的小山。項離既感到痛苦,同時又有一種奇異的東西在他體內沸騰——有心懷天下的壯闊,也有捨我其誰的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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