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烈 第9章 第六章 (2)
    一路上嬴稷臉色鐵青,項離騎馬在王車一側默默跟隨。

    車駕一進咸陽宮,嬴稷便宣史官至勤政殿覲見。

    「義渠王和宣太后……你敢往史書上記一個字,寡人滅你九族!」嬴稷的聲音陰冷。

    「微臣不敢……」史官顫聲回道。

    「下去吧。」

    史官惶恐地退了出去。項離看一眼嬴稷,嬴稷的臉隱在黑暗裡,目光如劍。

    「你也去歇息吧,寡人……我,想單獨待會兒……」嬴稷的聲音裡透著疲憊。

    項離沉默地走了出去,劍鞘和皮甲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

    「將門關上……」

    項離剛帶上殿門,漆黑的大殿裡便傳出利劍出鞘的脆鳴。項離無聲地站了一會兒,殿中舞劍的聲音響得狂亂,卻並沒有聽見嬴稷的聲音。舞劍而不發出叱喝,劍的主人是要把仇恨刻進心裡,項離這樣想。

    一整個夏天,宣太后都沒有回到咸陽宮居住,朝中一切按部就班。項離聽說齊、楚、魏、韓四國合縱,卻沒有攻打秦國的跡象;而趙國和遙遠的燕國,卻像消失了一般,沒有一點動靜。直到七月末,咸陽迎來了尊貴的客人,趙國的使者。

    八月初一的清晨,冀闕殿中氣氛莊重,是秦昭王在以正式的邦交禮節接見趙使。

    趙使:「下使此次前來秦國,是為了向秦王和太后轉達我趙王的問候,並當面向秦王和太后奉上禮物。」

    嬴稷:「請貴使向趙王轉達寡人和太后的謝意。太后尚在甘泉宮中避暑,不知貴使駕到,禮物就由寡人轉交如何?」

    趙使:「下使還負有一個重要的使命,要面呈秦王和太后。」

    嬴稷:「貴使請說。」

    趙使:「這……」

    嬴稷:「貴使難道信不過寡人?」

    趙使:「請秦王不要怪罪,下使身負王命,不敢擅自做主。」

    嬴稷臉上已有不快之色,此時趙使身後的一人上前一步,朗聲說道:「太后便是不在咸陽,趙使亦理應變通王命,將我王的話轉達給秦王。」

    說話的人一身胡服打扮,骨骼奇偉,高鼻深目,皮膚黧黑粗糙,如果不是一雙亮如黑漆的虎目,和胡人已經沒什麼區別。

    嬴稷:「這位客人是?」

    趙使:「回秦王,是下使的隨從。」

    朝上眾臣一陣騷動。一個隨從當殿這樣說話,是件很越禮的事情,可看趙使的反應,非但沒有怪責的意思,反而對這個隨從很是恭敬。

    嬴稷不以為意,謙道:「願聽趙王教誨。」

    趙使沒有應話,而是看一眼剛才說話的隨從。

    隨從高聲問道:「我王請問秦王,秦國能否抵抗齊、楚、魏、韓四國聯軍?」

    嬴稷略一思忖應道:「周慎靚王三年,公孫衍發動魏、趙、韓、燕、楚五國聯合攻秦,我秦軍在函谷關外迎擊,聯軍敗退。第二年,魏、趙、韓三國再次攻秦,樗裡疾率秦軍大敗聯軍於修魚,斬首八萬餘人。」

    隨從從容回道:「周慎靚王三年,所謂的五國伐秦聯軍,實際只有魏、趙、韓三國出兵。在秦軍忙於應付函谷關下三國聯軍的時候,義渠國從背後襲擊秦國,大敗秦軍於李帛。這可是事實?」

    一名秦臣大聲叱道:「大膽!秦國廟堂之上,豈容你一個下人胡言亂語!」

    「不得無禮!」嬴稷又將臉轉向隨從,「先生所言確是事實,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隨從大笑,笑聲震徹殿宇,殿上眾臣色變。

    隨從:「不想當今秦王有如此胸襟,我趙王竟替趙國扶立起一個強大的對手!」

    嬴稷:「趙王是否後悔當年幫助寡人繼位?」

    隨從:「秦王小覷我趙王了,趙王非但沒有後悔,反而慶幸當年的選擇。」

    嬴稷:「為何?」

    隨從:「趙王慶幸趙國即將擁有一個強大的盟國!」

    嬴稷:「趙王欲與寡人結盟?」

    隨從:「這正是趙王此次賦予趙使的使命。」

    殿上頓時一片議論紛紛。

    隨從侃侃說道:「當今戰國七雄,齊、楚、魏、韓四國合縱,剩下的三雄乃秦、趙、燕。燕雖已復國,卻仍國力羸弱,能和四國聯軍抗衡的,唯有秦、趙二國。我趙王自度不能獨力對抗四國聯軍,而秦國雖有擊敗三國聯軍的戰績,卻也是捉襟見肘。當今之計,唯有秦、趙連橫,方能震懾四國,令其不敢輕舉妄動!」

    此人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語在殿上嗡嗡迴響,眾臣一時沉默。

    嬴稷不禁有些動容,向隨從揖道:「蒙先生賜教。但與趙國連橫乃國之大策,還請先生與貴使在館驛小住,容寡人與群臣商議後再回復貴使。」

    咸陽城和秦川大地被黃昏籠罩得一片朦朧,宦官依次點亮了宮中的燈燭。勤政殿內嬴稷已枯坐良久,卻還是沒想出一個清晰的答案。

    「派去迎太后回宮的車駕走了多久了?」嬴稷問道。

    躬立在暗處的宦官景德輕聲回道:「回大王,巳時走的,到現在也有五個時辰了。」

    「知道了,你們都下去吧。」

    宦官和宮女彎著腰退了出去,立在嬴稷後面的項離噓了一口氣,在一側的石階上坐下。

    「對那個趙使的隨從,你怎麼看?」嬴稷沒有看項離。

    「不是個尋常的人。」項離答。

    「如何不尋常?」

    「我在他身上看見了你的影子。」

    嬴稷將目光投向項離:「你是說他像個大王?」

    「是的,但這想法很荒謬,很難想像一個大王會裝扮成一個隨從出使他國。」

    嬴稷沉默了一下說道:「我也有同樣的疑惑,換成是我,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樣去做。」

    「這就是趙雍比你強悍的地方!」宣太后的聲音突然從殿口傳來。

    項離一下從地上彈起來,嬴稷慌忙起身離席:「兒臣參見母后。」

    宣太后的目光異樣地掃過項離,逕直走至主席坐下。

    「母后是說此人是當今趙王趙雍?」

    「大王可知,此人並不是隨趙使直接從趙國行至咸陽?」

    「兒臣不知……」

    「此人在三個月前進入秦地,行跡遍佈秦國各郡,與趙使在櫟陽會合後進入咸陽。在大王接見趙使之前,趙使幾乎拜會了秦國所有的重臣,每次此人都跟隨左右。」宣太后停住話語,看一眼嬴稷,嬴稷額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宣太后接著說道:「我想此人對秦國的風土人情、山川關隘,甚至對秦臣和你的賢庸強弱,都已瞭然於胸,他是在為攻秦作準備。」

    「攻秦?!」嬴稷一下抬起頭來。

    「很意外嗎?趙國是在扮豬吃象。這幾年趙雍的沉寂是在向天下示弱,好為自己的變法贏得時間。現在唯一能和秦國抗衡的不是剛剛吞併了越國的楚國,也不是差點滅了燕國的齊國,而是趙國!將來能和秦國爭奪天下的,也只有趙國!」

    嬴稷疑惑道:「趙雍既然將秦國視為最大的敵人,當初又為何幫助兒臣繼位?」

    宣太后冷冷說道:「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幫助你繼位是為了利益,攻打秦國一樣是為了利益!」

    「兒臣受教……」

    「派人去驛館把人請來,他不是要見本宮嗎?我就會會這個『隨從』。」

    宦官從驛館回來,帶回了一駕空的軺車和一個消息——趙使說:「因此人白日在殿上的失禮,已被他遣回趙國。」魏冉率五百精騎急追,追至函谷關,守官兵士稟報:「此人持通關文牒已出關半個時辰。」宣太后震怒,此後秦國關隘夜間一律關閉。三天後安插在邯鄲的細人傳回消息,趙王在神秘消失三個月後,再次臨朝。

    一場秋雨過後,天便有微微的涼意。渭水之濱,嬴稷極目遠眺,寬袍大袖被河風吹得獵獵作響,項離扶劍站在後側,幾十步外一隊禁衛肅立。

    「你入宮多久了?」嬴稷沒有回頭。

    「快兩年了。」

    「轉眼就過去兩年了,可我……並沒有做成什麼。」

    「你不做便是做了。」

    「何意?」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確實什麼也不用做……大政國策有太后,戰事邦交有魏冉,秦國這兩年國力、軍力都在增強……」

    「用一個王的寂寞,換得國家的穩定富強,這是筆很划算的買賣。」

    「你成熟了。」嬴稷歎了口氣,「我已準備奏請母后,任你為將。」

    「不必了。」

    嬴稷轉過身來注視著項離。

    「我現在還沒有能力當一名真正的將軍,我想我應該走了。」

    「走?去哪?」

    「秦國現在並不缺一個將軍,但秦國缺乏的是對它最強大對手的瞭解。」

    「你是說趙國?」

    「是。趙國自從實行『胡服騎射』之後,四十萬新軍已經練成,這支軍隊將會是秦軍最強勁的對手。趙國近日在募兵,我準備去應募。」

    「就算你要去趙國為間,也不必去當一名小卒。」

    「只有從一名趙卒做起,對趙軍的一切細節才會有真正的瞭解。」項離停了一會兒,「我並不是去當一名秦國安插在趙軍中的細人,我不會向秦國傳回趙軍的情報。」

    「為何?」

    「出賣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同袍的人,是狗熊,不是英雄。」

    「如若你在戰場上面對的是秦軍將士,你會如何做?」

    「我會盡自己全部的力量。」

    「你也許會被秦軍殺死。」嬴稷盯著項離的眼睛。

    「也許也會活下來,成為一個蓋世英雄。」項離又習慣性地牽起右側唇角微笑。

    「什麼時候回來?」

    「在我真正能指揮一支大軍的時候,在秦國真正需要我的時候。」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