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烈 第10章 第七章
    項離記不清他第一次走進邯鄲城的時候,是九歲還是十歲。那些年他就像一粒草種一樣,不知道命運的風要將他帶去哪裡。現在,他再一次站在了邯鄲城的前面,仰視城門上巍峨的箭樓。

    項離牽著馬走過城門,見一干人圍在城牆的一張佈告前議論紛紛。一人搖頭晃腦地念道:「趙國招募騎兵,不論是趙國兵卒百姓還是他國人氏,均可參加選拔。趙國兵卒百姓中選,加爵兩級,免除其全家賦稅徭役;他國人氏中選,加爵兩級,賜給良田住宅,食祿百石……」圍觀百姓嘖嘖稱羨,家中有在傅籍男丁的,早已飛快地跑去告知。

    趙國「胡服騎射」變法中一項重要的內容,便是軍功制度。軍功制度已是趙國軍民求取富貴的重要途徑。而騎兵更是一躍成為趙軍中最重要的技術兵種。趙國給騎兵的待遇等同於貴族,所有將領幾乎都從騎兵中選拔。對於好武尚勇的趙人來說,都希望家中能出一名騎兵,於是趙人養馬蔚然成風,男人以練習騎射為榮。趙國已成為一個全民軍事化的國家。

    「兵哥,在哪選拔騎兵?」項離問佈告邊的一名守門兵。

    守門兵上下打量一下項離,看他身高體形倒符合趙國選拔騎兵的標準,便說:「我勸你還是找間客棧休息兩日再去。」項離風塵僕僕,能看出是剛趕了遠路。

    「為何?」

    「你不是趙人吧?」

    「我是秦人。」

    項離也不知道自己算哪國人,但現在包裡放著秦人的關牒,也算是秦人了。戰國時期各國都有客卿制度,對人才極為包容,並不會因為對方不是本國人而棄用。

    「這就難怪了,我們趙國募兵對體力考核極嚴,騎兵更為嚴厲,不休息好哪有氣力。」

    「勞煩你爽利點。」

    守門兵搖搖頭,指著城門說:「出城往東五里,看見一個校場便是了。」

    項離騎馬一路往東,遠遠便看見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圍聚在一塊空地上,等跑到跟前,不由得瞪大了雙眼。校場上人疊人、人擠人,不知有幾萬人在等待考核,人人躍躍欲試。項離不由得暗歎趙軍兵源的充足、趙人應募的熱情。

    從食時等到日中,終於輪到項離。先是往一根木樁前一站,低於木樁的直接就淘汰了;再是拉一把硬弓,弓強十二石(約三百六十公斤),拉不開的也要淘汰。前兩項項離順利通過,輪到第三項,項離有點發蒙——頭戴鐵盔,穿三層戰甲,拿他剛才拉開的硬弓,背一個裝滿五十支箭的箭壺,扛一桿長戈,佩一把銅劍,帶上裝滿水的皮囊和三天的軍糧。所有這些東西壓在身上,項離感覺自己就像個背著塊石碑的烏龜。烏龜背著石碑就不用動了,可他還得動,背著這些東西在半天內跑完百里路程。項離已開始後悔沒聽那個守門兵的勸告。

    上萬人把一片土原跑得黃沙滾滾,項離被人群裹挾著,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跑。前五十里還好,咬咬牙就挺過去了;過了五十里,項離便聽見自己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了,早上吃的那點食物早化作了汗水。項離摸摸布袋裡的軍糧,生的粟子,自己總不能停下來埋灶做飯。沒辦法,只能灌幾口皮囊裡的水,還不能多喝,跑到了還要檢查皮囊。項離搖搖晃晃又跑了二十里,實在是撐不住了,腦袋在嗡嗡亂響,眼前金星閃爍,空癟的腸胃像是攪到了一起,一陣陣發木地痛。項離前後看看,出發時浩浩蕩蕩的人群,現在已跑得稀稀拉拉。側前方跑著一個農夫模樣的青年,手裡捏個大餅,不時放嘴裡使勁地撕一口,寬大的下顎像牛反芻一樣磨動,看得項離使勁兒嚥了口唾沫。

    項離氣喘吁吁地追上:「兄弟……給口吃的!」

    農夫斜了他一眼,非但沒答理他,還加快了往嘴裡塞餅的速度,像是生怕被人搶了一樣。

    項離盯著農夫嚼得飛快的下顎,恨不能一拳砸碎了它:「給我半個餅,我給你一百刀錢!」

    當時三晉一個雇工一天的報酬是八錢,還是用賤一些的布錢支付,這個價碼對這個農夫有著不可抗拒的誘惑。農夫終於沒再往嘴裡塞餅,停下手狐疑地看著項離:「當真?」

    「當真!」

    「先給我刀錢。」農夫用他特有的狡黠進行這場交易。

    「錢沒在身上,回去就給你!」

    「你騙我!」農夫回過頭去,又繼續邊跑邊咬他的麵餅。

    「老子……你別咬了!誰跑一百里還帶上錢?!」項離倒沒說謊。出發前他特意把沉甸甸的錢囊塞進了行李,行李此時正和馬一起待在馬廄裡。

    「你真的沒騙我?」

    項離看著這個既愚鈍又狡黠的農夫,哭的心思都有。

    「我相信你。」農夫把剩下的半張餅遞給項離。

    兩人說話間又過去了幾里路。

    吃個半飽的項離頓時精神抖擻起來,和農夫並肩跑剩下的路程。

    「你叫什麼?」

    「喜。」

    「你人不錯!」項離用力拍了下喜厚實的脊背。

    喜回過頭來一笑,厚嘴唇彎成個月牙,一雙小眼睛笑沒了:「村裡都說我是好人,但你還是得給我刀錢。」

    一萬多人參加的百里負重行軍,日暮時分按時到達的只有三千。項離以為這就算入選了,可一位行軍司馬說的卻讓他在心裡罵娘了。

    司馬說:「大王賜眾人炙肉美酒,眾人用過後就地宿營,明日辰時進行騎射考核!」

    這些年項離注重的是兵法韜略與劍術技擊,騎射雖偶有操練,卻並不精熟。心中雖是忐忑,但連日的路途奔波加上白日的一番折騰,也實在是令他困乏了。飽餐一頓後,進了帳篷倒地便睡。夢中兵戈鐵馬,沙場萬里。

    破曉時分,東方露出微微的霞光,為草原和戰馬披上了一抹酡紅。雄渾的號角聲嗚嗚地響起,一座座帳篷中湧出一簇簇衣甲雜亂的青年。過了今天,他們也許就能穿上整肅威武的趙國騎兵鎧甲,成為戰國最強大的騎兵中的一員,而後去贏得他們的富貴與榮譽。

    早膳是燉肉和馬奶,對等待選拔的騎兵已是這樣的待遇,項離可以想像趙國對騎兵的重視程度。用過早膳,每人分到一匹戰馬。戰馬體高均在四尺以上,體形勻稱,雙目有神,都是經過嚴格挑選的胡馬,遠非民間的馬匹可比。行軍司馬宣佈完對騎射的考核辦法,三千人牽馬退到場外,按考核官喊到的姓名依次入場。

    考場是一條長兩里,寬八丈的馳道,距離馳道中段百步,矗立著一個人形箭靶。入場的考員騎馬在馳道一端等候號令,鑼聲一響便策馬衝出,在飛速經過箭靶前射出羽箭。反覆三次,兩次以上射中箭靶者入選,反之淘汰。

    場地北面的一座高台上坐著數名考核官,高台後的綵棚內,坐滿趙國的王公貴胄。每次有人射中箭靶,綵棚內便爆出一陣喝彩聲,就算是不中,也傳出陣陣欷歔的惋惜聲。場內眾人更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喜從場上下來,哭喪著臉,他的三箭全部脫靶。

    項離箍著他的膀子說:「沒事,下次再來。」

    喜帶著哭腔說:「這已是我第三次應募,家中田地已荒廢三年,再無糧維繫。」

    項離正要寬解他幾句,場中在高喊他的姓名。

    第一次射靶,正中靶心,場外響起雷鳴般的喝彩聲,項離得意揚揚;第二次沒中,項離眉頭鎖了起來;第三次縱馬掠過,項離求勝心切,用力過猛,一張硬弓竟被他拉折。眾人正驚愕,項離情急間抽出後背長劍,猛力一擲。一道白光劃過,鐵劍削掉人形箭靶的頭部後釘在地上。眾人一陣驚呼,此人能拉折硬弓已是膂力驚人,劍能擲出百步後擊中目標,更是聞所未聞。

    考核官怔了片刻,轉頭和幾人商議一會兒,而後大聲宣佈:「兩箭未中,淘汰——」

    項離撿回了長劍,正在馬上伸著雙臂,接受眾人的掌聲,考核官的一句話,就像兜頭一盆涼水,從頭頂涼到了腳心。

    項離策馬跑至高台前高聲嚷叫:「這不公平!」

    「下去!」考核官厲聲喝斥,幾名持戈甲士圍了上去。

    「老子不服!」項離一勒馬韁,戰馬前蹄騰空,長聲嘶鳴,幾名甲士不能近身。

    「你膽敢擾亂募兵!給我拿下!」

    考核官一聲令下,高台兩側的甲士蜂擁而上,十幾根長戈伸向了項離。項離左手把馬韁一帶,戰馬嘶鳴著轉個急圈,右手的鐵劍順勢劃出一圈弧光。一陣清脆的金屬脆鳴過後,持戈的甲士愣住了——伸出去的長戈只剩下光禿禿的長桿,戈頭全被此人的長劍削去。

    「弩兵準備!」負責場地安全的校尉一聲號令,一列弩兵擋於高台前側,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場外眾人一片靜默,齊齊盯著校尉手中的令旗,令旗只要往下一劈,此人便要成為一隻刺蝟。

    令旗迎風飄動,項離卻沒有一絲下馬受降的意思,依然手持長劍怒目相視。

    校尉面色一沉,殺心頓起。

    「住手。」一人健步走下綵棚,人群自動閃出一條通道,人人神色恭敬。

    來人在項離的馬前站住,一隊甲士警惕地擋在前面。項離已經認出來人,就是那個在秦國大殿上從容應對的「隨從」,當時他站在大殿的暗處,這人應該沒注意到他。

    「你要怎樣才能服氣?」來人問道。

    「比劍!」

    「你若輸了又當如何?」

    「要殺要剮,毫無怨言!」

    「好!我就與你比劍。」來人手一動,腰側佩劍出鞘。

    「大王不可!」一側的校尉勸阻。

    項離雖說早就猜測此人是當今趙王趙雍,心中卻還是一凜,慌忙從馬上躍下。

    「請大王恕小民冒犯。」項離負劍雙手一揖,向趙雍行個簡單的軍中禮節。

    「如何?不敢比了?知道我是趙王就包了?」趙雍笑著看向項離。他從繼位起就一直親自領兵作戰,從不自稱寡人。

    「比!」項離的目光迎上趙雍的眼睛,「但大王輸了又當如何?」

    趙雍仰面大笑,笑出一身豪氣:「好!男兒就該有此血性和信心!我若輸了,將你招入黑翼兵團。」

    「大王!」邊上的校尉不敢相信似的看著趙雍——多少貴族子弟夢想進入此兵團而不可得。

    黑翼兵團是趙雍的禁衛兵團,由五千騎兵組成,每一人都自戰功卓越的將士中精挑細選,每個人均可以一當百,是趙國高級將領的搖籃。趙雍曾率領一支五千人的騎兵,從南至北橫穿中山國,大敗中山國主力部隊,如入無人之境;之後又帶領此支騎兵穿越樓煩與林胡的勢力範圍,向西渡過黃河,深入林胡人活動的黃華地帶,期間與北胡騎兵多次遭遇,無一敗績。此五千騎兵,就是趙雍親自訓練的趙國騎兵精銳——黑翼兵團。

    項離並不知道黑翼兵團象徵著怎樣的榮譽,但看到趙雍的鄭重許諾以及旁人複雜的表情,自然也就能猜出幾分這是個不錯的地方。於是他說:「我還有個要求。」

    「你倒是勝券在握的樣子,行,只要你能贏!」趙雍微笑地看著這個年輕人。他欣賞別人的自信,就像滿意自己的自信。

    「如若我贏了,他也要加入黑鷹兵團。」項離指著人群中一個農夫模樣的人,是已經被淘汰掉的喜。喜大張著嘴看著項離。

    「好,我答應你。」趙雍答應得很爽快。

    趙雍話音未落,人群已是一片驚呼,項離手中的長劍已直奔趙雍面門而去。

    趙雍手腕一翻,手中闊劍迎上。兩劍鏗鏘相撞,火星四濺。二人同時往前發力,劍身發出悅耳的聲音,兩劍互相架上。

    「你耍賴。」趙雍盯著項離的眼睛,二人的臉相距不過一尺。

    「戰場上只有勝負,沒有規則!」項離目光毫不退縮。

    「說得好!」

    二人同時出拳,互相砸中對方胸口後悶聲分開幾步。

    項離齜牙咧嘴地揉著右胸,一邊警惕地看著對手——趙雍的一拳差點兒沒讓他背過氣去。趙雍臉上肌肉微微抽搐,還是沒忍住痛,伸手飛快地揉幾下胸口。

    疼痛稍解,項離怪叫一聲撲上,手中劍招凌厲。趙雍不讓,沉重的闊劍舞出風雷之聲,透著一個王者的剛猛霸氣。

    幾個回合下來,二人都判斷出對手的強勁。項離沒想到一個大王的劍術竟如此精湛,招招都直奔要害,沒有一絲花哨,看得出是從無數次的廝殺中積澱下來的實戰技巧;趙雍愈戰心中愈是凜然——這個青年的劍術和他的微笑一樣,既邪氣又放鬆,背後卻隱藏著睥睨天下的自信。如若再多一些實戰歷練,自己未必抵擋得住。

    場內劍光飛舞,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和叱喝聲不絕於耳。趙國民風慷慨尚武,敬重賢士勇將,每次不管哪方使出一式精妙的劍招,場外觀眾都報以喝彩,現場氣氛一時異常熱烈。場內二人劍脊撞出一聲脆鳴後驀然分開,隔五步相視而立,靜默得像兩座雕像。場外也倏然靜默,都在判斷是哪一方獲勝了。

    「要麼你換劍,要麼我換劍。」項離看著趙雍手中的闊劍說。

    趙雍詫異地看一眼自己的闊劍,劍刃被磕出數十個米粒大的缺口,劍脊上傷痕纍纍,再有幾個回合劍身便有可能折斷,而對手手中的鐵劍卻依舊寒光照人。

    「好劍!」趙雍望著項離的鐵劍,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朋友送的,不能給你。」

    趙雍愣了一下,而後大笑著說道:「你倒是個爽利之人!你贏了。」

    「還未分出勝負。」

    「本王至少長你十歲,和你打平,便已是輸了。」

    項離一時無語,心中對趙雍已服了七八分。

    趙雍上前舉起項離的右臂,高聲宣道:「這是本王新收的黑翼騎士!」

    場外歡聲雷動:「大王萬歲!黑翼騎士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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