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書苑來了一個客人,是宮裡的博士史官。
史官跪坐在項離對面,說了一個時辰的話,從三皇五帝說到諸子百家,從合縱連橫說到當今天下。項離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聽一個人說話,他覺得人的話語是這世上最美妙的音樂,書簡中枯燥乏味的字句轉化為娓娓道來的話語,一切的深奧晦澀都變得淺顯易懂,一切的僵硬刻板都變得生動活潑。
史官看了眼沙漏,起身躬身道別:「下官告辭。」
「想都別想!」項離誇張地活動下腮幫子,「剛才都是你在說,現在輪到我啦!」
史官含笑道:「大王只准下官逗留一個時辰。」
項離眼中都是不捨:「還來嗎?」
史官說:「以後下官每日都會來書苑一個時辰。」
此後一年的時間,像長了翅膀般從項離身邊掠了過去。
那兩年裡,羋八子成了宣太后;宣太后的同母弟魏冉被封穰侯,執掌將軍印,統轄咸陽兵馬;宣太后的母族親戚向壽率十萬秦軍鎮守宜陽;宣太后的同父弟羋戎,被封華陽君;宣太后的另兩個兒子亦被封君,公子市封為涇陽君,公子悝封為高陵君;嬴稷奉宣太后之命成婚,王后是楚國的羋姓公主;向壽參劾甘茂讒誘武王攻周,甘茂逃往齊國;惠文後和公子壯、公子雍叛亂;趙王實行了「胡服騎射」……這一切都讓項離隱隱地擔憂。他看見嬴稷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黑暗中。
第三年第一天的清晨,項離興奮地醒來,他有禮物要送給老人。那根梅枝他偷偷削了半個月,削成了一根光滑的枴杖。每次項離看著老人顫巍巍的身影,就覺得他需要一根枴杖。項離使勁地揉揉眼睛,他沒有看錯,一個巨大的沙盤盤踞在眼前:戰國的城邑關隘、山川河流濃縮其間;分散在沙盤上的兵俑按七國兵力部署擺放;沙盤基座上刻著兩個遒勁的古篆大字——天下。
項離撫摩著沙盤欣喜若狂——有了此物,天下形勢便瞭然於胸,無論是發生過的戰例,還是想像中的戰法,都可以在上面重現推演。
老人像往常一樣慢慢地走了進來,將食盒中的碗碟一樣樣地放上長案。項離不由分說,將老人摁在條案後坐下,把枴杖塞到老人手中,而後跑到階下,面朝著老人雙膝跪下。
「爺爺,項離自小無父無母,兩年來受您悉心照顧,無以為報,以後我便是您的孫子,願爺爺身體康健,萬壽無疆!」
項離在地上連叩三個響頭,老人握著枴杖的手微微顫抖,臉上神情悲喜交加。
自有沙盤的那一天起,項離每天醒來都會在沙盤上看見一個戰例推演——秦國兵俑和六國中的一國或幾國的兵俑在沙盤上鏖戰,或攻或守,或城戰或野戰,或處於優勢或處於劣態。項離要做的,就是調動秦國的兵俑戰勝六國的兵俑。方寸之間的繁複詭譎、瞬息萬變,又豈是兵書上僵硬的教條所能形容,項離沉醉其中,廢寢忘食。多少次午夜夢迴,項離都看見一個蒼老的身影在沙盤前踽踽徘徊;多少次風雲際會,項離在一次次慘敗中逐漸成熟。老人依舊不和項離說話,好像沙盤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項離始終想不明白,這樣一個看似羸弱平凡的老人,佈陣用兵竟挾奔雷之勢,那些兵俑的後面,彷彿有一個睥睨天下的戰神在主宰沉浮。這早已不是遊戲,每一局的推演就是一次千里廝殺、萬馬奔騰的大戰,如果這每一次的推演都是一場真實的戰爭,項離已不能想像有多少生命在自己的令旗下枯萎。項離面對沙盤的神態愈是肅穆,望向老人的目光便愈加崇敬,他戰勝對手的次數也在慢慢增加,但他卻始終看不透老人背後隱藏的光環。
三年前的今天,咸陽下雪;而今年的立冬,咸陽下雨,暴雨。
項離在天井的雨簾前端坐,面前的條案上一柄劍,幾卷書簡。雨水從瓦當間漏下,在青磚上濺出嘩嘩的聲響,使空曠的書苑更顯靜謐。
「你來了?」項離看著天井,雨滴急驟地敲打著梅枝上的花骨朵。今年的梅花開得晚些。
「你心靜了。」黑暗中傳出一人的聲音。
「是你帶來的食物太香了」
「母親說:『楚國每年的立冬,家家戶戶都要吃糍粑。』她每年都做,桂花糍粑,我給你帶了一些。」
「你三年沒來了。」
「我說過今日會來。」
那人已走至項離的面前,將手中的食盒放上了條案。項離抬頭,笑意在右側的唇角牽起。二十歲的嬴稷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多了王者的威嚴。
「我像不像個高人?」
「剛才和現在看著都像,一會兒就不知道了。」
「你留鬍子像三十歲。」
「你不留鬍子也像三十歲。」
「你當了三年的大王還是這般好勝。」
「你閉關了三年還是這般油滑。」
項離和嬴稷像兩隻鬥雞一樣互相瞪著,兩人都不眨眼,誰先眨眼就輸了,小時候的遊戲。項離終於沒忍住,使勁眨幾下眼後用手揉揉。嬴稷哈哈大笑——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你母親做的食物……還像從前一樣好吃……」項離嚼著糍粑含混不清地說道。
「是的……」嬴稷笑得有些苦澀,「她做任何事情都優於常人。」
項離慢慢放下筷子,他知道那苦澀的含義:「公子壯他們怎麼樣了?」
「三年了……」嬴稷望著天井中的雨幕,神情有些憂傷,「魏冉率軍擊潰了叛軍,公子壯、公子雍被俘,還有……惠文後。」
「你會如何處置他們?」
「我……不知道,不知道母后會如何處置他們……」
風將雨絲吹亂,濕冷的空氣撲在臉上,兩人沉默。書苑深處,一盞燭火微弱地亮著,一個蹣跚的身影正在書架前整理書簡。
「他是誰?」項離曾無數次地對史官這樣問起,史官總是搖頭。
「公孫鞅。」
「誰?」
「在秦國實行變法前,他也叫衛鞅,被我的爺爺,也就是秦孝公封於商於之地後,世人稱他為商鞅。」
嬴稷話剛說完,項離已將案上的一卷《秦史》展開。
「周顯王三十一年,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告商君欲反,秦惠文王車裂商君以徇!」項離念完後看著嬴稷。
「史書上寫的,未必都是事實。」嬴稷笑得有些神秘,「我父王並未殺商君,當市車裂的,只是個穿戴商君衣物的死囚。」
「你們王族秘密真多。你父王為何將他藏起來?」
「報答商君為秦國帶來的千世之利,也是想為王兄留下一個大才……」
「你為何不用他?」
「我已經用了。」嬴稷臉上帶了笑意。
「什麼意思?」項離有些不解。
嬴稷並未解釋,轉過話頭說道:「三年期限已滿,一千石以下的軍職你可任選,待有軍功後,再另作安排。」
「我想當你的貼身郎官。」項離似早已想好。
嬴稷有些意外:「你苦學了三年的兵法韜略,難道只為做一個禁衛?」
「我讀了越多的書,就越覺得無知。這三年的每一天我都在研習戰爭,可對於秦國的國政我只能從史官口中知道一點。」
嬴稷不禁笑了。要想快速而又不引人注目地瞭解秦國當前的政治,當他的貼身郎官倒確實是個辦法。於是他笑著問:「你為何要瞭解政治?」
「政治和戰爭的關係,就像樹根和樹冠、水源和江河。一個將軍如果不瞭解自己國家的國政,很難想像他能贏得戰爭。」
「你已經像一個真正的將軍那樣去思考了。」
項離把商鞅扶到條案後坐定,自己到階下雙膝跪地。嬴稷恭敬地站在項離身後。面對這樣的一位老人,他無法不去尊重。
「爺爺,我要走了……」
商鞅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
「爺爺,您沒有什麼話叮囑孫兒嗎?」
項離和嬴稷注視著商鞅,老商鞅望向項離的目光複雜,眼中透著老人特有的那種滄桑和孤獨。
商鞅終於什麼也沒有說,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爺爺……您保重!我會回來看您的……」項離哽咽著在地上用力地磕了三個響頭。
「商君,晚輩告辭……」嬴稷雙手拱起,深鞠一躬。
嬴稷和項離的背影漸漸融入黑暗。黑暗的中心,是一束寂寞的光亮和光亮中的商鞅。商鞅驀然睜開雙眼,熱淚奪眶而出。
「破裂的疆域將再次統一;古老的國度將獲得永恆的姓名;強大的帝國會出現在世界的東方;綿延萬里的建築會矗立在北方的邊境……這一切,都會因為一個人而實現,他將是戰無不勝的英雄,他將會把你們引向光明。當大海淹沒了雪山,當太陽與月亮合一,這一切終將實現,請你們耐心等待……」
老人向著項離離去的方向祝禱,沙啞的聲音就像被風雨剝蝕的岩石,在空曠的書苑裡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