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過後,咸陽落第一場雪的那天,正是立冬。項離在書苑的天井中舞劍。
這裡幾乎沒有人來,終日陪伴他的,是一架架的書簡和書簡散發出的霉爛腐朽的味道,是天井中的一株梅樹和天井上的一方天空。
天井就像一座光線明亮的舞台,四周隱沒在黑暗中的書架,就是觀眾。
雪花紛紛揚揚地飄散下來,籠住一個孤獨的舞者。舞者靜默,雪花落在他的頭髮、眉毛、肩上。舞者突然拔劍,劍刃割破空氣的聲音悅耳動聽。雪花跟隨劍勢狂亂地舞起,帶落梅樹上的點點花瓣。舞者清越的叱喝聲在空曠的四下裡迴盪,一聲緊跟著一聲,像是要嘯出心中無盡的寂寞與煩躁。銅劍猛地刺入梅樹,金屬斷裂聲倏然響起,舞者定格著出劍的姿勢,半柄斷劍猶在手中嗡嗡震顫,落花點點飄落衣襟。
「你劍術精進了……」黑暗中有人淡淡地說道。
「誰?」項離一甩手,半柄斷劍向人聲處擲去。
黑暗中有劍出鞘,而後是一聲清越的金屬脆鳴,被劈成兩截的斷劍釘在項離的腳邊。
「可你依然心浮氣躁,所以你的劍才會折斷。」黑暗中慢慢走出一人,一雙堅毅無情的眸子就像這座書苑一般陰冷。
「稷……」
「你應該叫我大王,還應該向我行禮。」
「我知道。」
「那為何不這樣做?」
「我不願意。」
「為何?」
「我不願失去一個像兄弟一樣的朋友。」
「公子稷已被當今秦王代替。」
「不,你還是稷。」
嬴稷沉默片刻,緩緩說道:「你就不怕寡人殺了你?」
「要換在幾個月以前,我會怕,可現在……我不怕了。」項離直視著嬴稷的眼睛。
嬴稷手腕一翻,劍尖頂上了項離的心口。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嬴稷冷冷說道。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嬴稷的手緊握劍柄,那柄鋒利的長劍隨時會洞穿項離的心臟。項離依然盯著嬴稷的眼睛。
嬴稷突然收劍,一陣朗笑。
項離望著嬴稷的目光逐漸溫暖——稷還是他認識的稷。
「這幾個月你沒有虛度,是什麼給了你不再畏懼死亡的勇氣?」嬴稷問道。
「面對著漫長的黑暗和孤寂,你會想很多從前不曾想過的事情。畏懼死亡並不值得羞恥,但這世上存在著遠比生命更為珍貴的東西。」
嬴稷凝視著項離,心生了幾分敬重——許多人一輩子也沒能想明白的事情,項離只用了一個孤寂的秋天就想到了,自己未必比這個曾經的流浪兒高明。
「魏冉一個月來幾次授劍?」嬴稷問。
「三次,十天一次,一次兩個時辰。」項離答。
「如此短的時間,你的劍術便精進至此,看來他確實是秦國最好的劍客……」
嬴稷的眼前又浮起魏冉的樣子。他在魏冉的身上看到了堅毅、勇氣、智慧、沉著等一個英雄應該具有的品質,但他在這些光芒的背後,也隱隱窺見了魏冉的權欲和野心。他並不能完全信任這樣一個人,哪怕他是自己的舅舅。
「他和你說過些什麼?」
「他說是奉大王之命前來授劍,除此以外說的都是劍術。」
「嗯……你要學會他全部的劍術,直至戰勝他!」
「他不會再來了。」
「為何?」
「他說已沒什麼再能教我的了,餘下的只能自己領會。」
嬴稷又陷入了沉思。項離覺得嬴稷有些變了,說道:「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裡?」
「這裡的書簡,你讀了幾冊?」
「讀書?我識字都是你教的,你知道我不喜歡讀書。」
「我問你,這世上最好的劍客,可以抵禦幾人?」
「十人……或許百人。」
「那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他可以抵禦幾人?」
「萬人……或許數十萬人……」
「如果你只是要當一個抵禦百人的劍客,那你已經做到了,現在就可以離開這裡。可你如果要成為一個抵禦萬人的人,你就必須先從讀書做起。」嬴稷指向身後,「這座書苑藏有天下全部的兵書和所有戰爭的詳細記錄,你要真想當一個蓋世英雄,就在這裡苦讀三年。待你學成,我會助你實現夢想……事實上,你也會助我實現夢想。」
「有沒有傳說中的秘籍?就是只看一本就天下無敵的那種。」
嬴稷正色道:「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任何速成的成功,所有的成功背後,都蘊涵著艱辛和付出。」
「你為何不用把自己關起來讀三年的兵書?」
「一個君王,並不需要精通每一種技能,事實上也不可能做到。可一個偉大的王必定要精於一種技能,那就是用人和控制住他用的人。」
「我算是你要用的和要被你控制的人嗎?」
「是的,但你有選擇的自由,而且這是個不能反悔的選擇。」
「日!」
「這柄劍送給你。」嬴稷將手中入鞘的長劍遞過去。
項離接過長劍一拉,半截寒光乍現:「鐵劍?」
「不,是鋼劍——用百煉鋼製成的鋼劍!」
項離沒聽過這種稱謂。當時制鐵劍最好的原料是「塊煉鐵」,但此鐵極難煉成,所以還未能廣泛替代青銅。
看項離有些不解,嬴稷接著說道:「『百煉鋼』是鐵工坊新近試驗而成的鋼鐵,將『塊煉鐵』反覆加熱折疊鍛打百餘次,至斤兩不減為止,所得鋼鐵即『百煉鋼』。用此鋼製成的劍,刃口比鐵劍堅硬鋒利,劍脊比銅劍柔韌牢固。裝備上這種兵器的軍隊,可以劈開所有擋在前面的盾牌,可以刺穿敵人最堅固的鎧甲!這支軍隊的主人,會成為天下的王者!」嬴稷的眼睛閃動著狂熱的亮光,臉頰因為亢奮而泛起紅暈。項離看著嬴稷的眼神,就像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嬴稷的神情忽然又黯然下來:「可是,這種鋼的產量太低,我還未能找到大量生產的方法。」
「很貴嗎?」項離拔出寶劍慢慢揮動,空氣中便響起絲帛被輕輕撕裂的聲音。
「你手中的這把劍,秦國七個最好的鑄劍師用了三年的時間才製成,鍛造它燒掉的木炭可以塞滿一萬石的穀倉。」
項離有些驚愕,小心地將劍歸鞘,遞還給嬴稷:「我配不上這樣的劍。」
「你配得上。」嬴稷目光堅定地看著項離,「你將是這世上最強大軍隊的主將,你將是萬人仰慕的蓋世英雄!」
項離不由得有些感動,從未有人這樣尊重和相信他:「稷,謝謝你……」
嬴稷拍下項離的肩頭,溫煦地說道:「永遠不要對我說謝謝,我們是兄弟一樣的朋友,你是我在這世上最相信的人。三年以後的今天,我會親自來接你出去,請你耐心地等待……」
嬴稷的身形和聲音一起,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雪不知何時停歇,雪花落滿衣襟,光線從天井瀉下,映亮項離寂寞的身形。
當一件事情變為習慣,就會慢慢喜歡。
那一年的每一天,除去清晨和黃昏的舞劍,項離只做一件事——讀書。那一年裡他唯一見到的人,就是看守書苑門房的老人,老得已經讓人看不出年齡。老人從不說話,總是默默地放下食盒和乾淨的衣物,帶走需要清洗的東西,夏鋪涼席,冬送炭盆,無聲無息卻又無微不至。
第一個月末。
項離:「你叫什麼?」
老人:「……」
項離:「那些放在案頭的書簡,都是你選給我看的嗎?」
老人:「……」
項離:「那些書很好,謝謝。」
老人:「……」
項離:「……」
第四個月末。
項離:「你在這待了多少年了?」
老人:「……」
項離:「你給我選的書越來越深奧了……不過我喜歡。」
老人:「……」
項離:「你知不知道總這樣不回答別人,是一件很……沒有禮貌的事?」
老人:「……」
項離:「……」
第八個月末。
項離:「你背上有只蜘蛛。」
老人:「……」
項離:「你回頭看看,真的很大!」
老人:「……」
項離:「好吧,我是騙你的……你說孫武和吳起打一仗誰會贏?」
老人:「……」
項離:「日!」
第十二個月末。
項離:「別再裝聾啞人了,我知道你聽得見也會說話……喂!你吭一聲好不好!不願吭一聲放個屁也可以啊!你這樣一直不說話是什麼意思啊?」
老人:「……」
項離:「我警告你,你再不說話,我就……不吃飯了!」
老人:「……」
項離:「你別以為我不敢!」
老人:「……」
項離猛地把案上的飯盆肉鼎掀翻,堆在身邊的書簡被他亂七八糟擲了出去:「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話,想知道外面每天都在發生些什麼,知道稷當大王當得如何了……連這樣都不可以——這樣都不可以嗎?!」
老人只是沉默。項離一腳把書案踢翻,反身在石階上坐下,淚水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老人在他身後默默地撿拾書簡,微微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