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走的第二日,樗裡疾率軍護送武王靈柩開往咸陽。迎接大軍和靈柩的,是後宮女人們死去活來的哭聲,是公子們哭聲下難以掩飾的喜悅。
盛大而隆重的國喪持續了一個月。在那一個月裡,咸陽城是白色的——白色的旗旛,白色的衣甲,以及大雪般飄飛在空中的冥錢……
在那一個月裡,發生了很多事情——與武王鬥力舉鼎的孟賁被樗裡疾滅了九族;幾個公子莫名其妙地死去;掌管宮廷禁衛的郎中令和衛尉、掌管京城屯兵的中尉,換了幾次人選——但有一個人的位置一直沒動,他就是執掌全國兵權的樗裡疾。
嬴稷一直沒有出現,就連武王下葬那天也不見他的蹤影。可項離從沒聽見一個人提起過嬴稷,似乎世上從來就沒有嬴稷這個人。項離陷入了深深的疑惑當中,他在每日的值崗巡邏中焦急地等待著,等待嬴稷的出現。
立秋那天的清晨,陽光依舊炙熱刺眼,將咸陽宮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光線中。
項離按著劍柄,和幾個禁衛一起,挺立在冀闕殿巨大的朱紅色廊柱下。大殿上正進行著一場激烈的廷議,咸陽大夫以上的官員幾乎全部在場。
大臣甲高聲說道:「太后,國不可一日無君!先王已下葬三日,擁立新王一事卻遲遲未決,久則生亂,還請太后盡快決斷!」
惠文後端坐在王座邊的坐席上,神情冷漠,身側立著淚痕未乾的武王后。
惠文後不急不緩地說:「按照秦國祖制,已故君王沒有子嗣的,由其兄弟繼位。列位大人可在武王的兄弟中,推舉一位賢明的公子繼位。」
大臣乙上前一步稟道:「公子雍素有賢名,堪當大任,臣推舉公子雍繼位!」
大臣甲緊接著大聲說道:「公子雍之賢舉朝皆知,但其兄公子壯除了賢明之外,還立有赫赫戰功!所以臣推舉公子壯繼位!」
兩個大臣做戲般地說完,大殿上一時陷入了沉寂。惠文後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大臣們的反應。公子雍和公子壯都是由她親生,不管是哪一個繼位,都無損於她的權勢。
大臣丙終於按捺不住,憤懣地說道:「武王元年,我國旱災,農物歉收,公子雍為催取高利貸,陰使門客豪強打死打傷其封地百姓上百人,在下不知何『賢』之有!『藍田之戰』中,公子壯所率之部損兵折將,為逃避軍法懲處,竟斬下百顆戰死秦兵的頭顱冒領軍功!如此『戰功』,豈不令秦軍將士寒心!」
大臣甲叱道:「一派胡言!你有何為證?!」
大臣丙目光迎上:「秦人的良心為證!」
「既是沒有證據,便是造謠犯上!」大臣乙沖殿外大喝,「來人哪,將此人拿下!」
大臣丁向大臣乙罵道:「住嘴!你有何權利在朝堂之上發號施令?難道你自比大王?!」
大殿上一時人聲鼎沸,眾臣們分為兩派相互謾罵、攻訐。殿下的禁衛們面無表情地平視前方,恪守著自己的職責。
「夠了!」惠文後的聲音裡有掩飾不住的憤怒與失望,「右丞相,您是三朝元老,又是武王的叔叔,在這個時候,您老可得說句話呀。」
大臣們都安靜下來,目光齊刷刷地轉向樗裡疾。現在也只有兵權在握的樗裡疾,能決定天命所歸。樗裡疾從廷議開始就沒有說過一句話,此時依然微閉著雙眼,一副神遊天外的表情。
「右丞相?」惠文後提高了些聲調。
「啊?」樗裡疾睜開眼睛,左右看看,「哦……散朝了?」
殿上響起一陣哄笑。
惠文後強壓著不快,擠出一絲笑意問道:「右丞相,大臣們推舉壯兒、雍兒繼位,您老看哪一個最為合適?」
「哦……剛才那個誰說的,武王還有幾位兄弟沒到咸陽?」
大臣丁拱手回道:「回右丞相,是下官所說。武王本有九位兄弟,除國喪期間暴斃的四位,尚有公子壯、公子雍和未在咸陽的公子市、公子悝、公子稷。」後三位公子皆由羋八子所生。
「哦……」樗裡疾拈著下頜的鬍鬚,不緊不慢地說道,「既然有五個,是否應待所有公子都到了再推選新王人選?」
惠文後臉色鐵青起來:「既然這麼多男人都拿不定主意,那我這女人可就要專斷了!」惠文後目光凌厲地掃過,大殿上鴉雀無聲。
「姐姐好專斷啊!」一個清脆的女聲自殿口傳來。
樗裡疾猛地睜大眼睛,雙眸霎時晶亮起來。
惠文後惱怒地咬緊了牙齒,她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走進了大殿。惠文王活著的時候,她就勸惠文王殺了這個女人,結果惠文王只把這個女人送去了燕國。
眾臣把目光轉向殿口,一名三十餘歲的美艷婦人正從容地走進來,她身後跟著國喪期間一直沒露面的公子市、公子悝、公子稷,三個公子的後面是分別舉著趙國、燕國節杖的兩名使者。
群臣竊竊私語:「羋八子?她怎麼從燕國回來了?」
立在殿外的項離沖嬴稷擠擠眼睛,嬴稷轉頭看向朝堂,神情莊重肅穆。
「羋八子,沒有大王詔令,你知道私自返國該當何罪嗎?」惠文後話音裡暗藏殺機。
羋八子淡然一笑:「殿上哪個是大王?」
「你……」惠文後一時語塞。
「本使有燕國國書要宣!」燕國使者高舉起象徵燕國尊嚴的節杖。
「貴使請宣。」樗裡疾雙手一拱,精幹威嚴的樣子和剛才判若兩人。眾臣紛紛按廷議時的秩序站定。
燕使在大殿中央站定,鄭重地展開一卷帛書,朗聲宣道:「燕、秦素為友好之邦,互派公子入質有傷兩國之間的信任和友誼。現特將在我國為質的羋八子、公子稷送回,以示我國誠意!」
「謝燕王!」樗裡疾向燕國節杖行禮。
「謝燕王!」眾臣跟隨樗裡疾行禮。
「本使有趙國國書要宣!」趙國使者高舉起趙國節杖,秦國眾臣正色聆聽。
「聞秦國武王駕崩,我國君民不勝哀悼,又聞武王無子,我王特遣使節入燕,將公子稷迎返秦國繼承王位!」
趙使宣讀完畢,眾人驚愕,大殿上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荒謬!」惠文後尖厲的叫聲刺破大殿上的靜謐,「秦國立誰為新王是秦國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他趙王指手畫腳了!你們這是干涉秦國內政!」
「尊貴的太后!」趙使向惠文後彎腰說道,「秦國如果遲遲不能擁立新王,勢必會引起內亂和戰爭。我國和秦國是鄰邦,到時候戰火必然會蔓延至趙國境內。所以我國幫助秦國早日擁立新王就是幫助我們自己,並不是干涉秦國內政。」
惠文後冷冷地說道:「如果秦國不按趙王說的做,趙國又能怎樣?」
趙使微笑回道:「如果惠文後收到邊境傳來的消息,就不會這樣問了。」
群臣又是一陣騷動。樗裡疾看向羋八子,羋八子唇角含著微微的笑意,一雙眼睛正望著他。樗裡疾慌忙低下了頭——十幾年前和羋八子的一夜風流,如今想起來就讓他面紅耳赤。
「邊警——邊警——」一個聲音由遠及近,逐漸清晰明亮起來,群臣更是惶恐不安起來。
「肅靜!」樗裡疾出列一吼,依稀可見其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風采。
「報——邊境警報!」一名風塵僕僕的驛卒跑入殿中跪下。
「說!」樗裡疾沉聲喝道。
「趙國代相趙固率十萬大軍駐於秦趙邊境,有隨時向我戍軍發起攻擊的跡象!」
驛卒話音方落,群臣一片嘩然,就連樗裡疾的神情也凝重起來。趙國至趙雍繼位以來,國力軍力已凌駕於關東五國之上,和秦國幾乎難分伯仲。別說是在此時,就是在平日,秦國也不願輕易與趙國交兵。
「趙使,這是何意?」樗裡疾威嚴地注視著趙使。
趙使從容答道:「右丞相和諸位不必驚慌,我國並無與秦國開戰之意。我們大王只是顧慮,萬一秦國不願擁立公子稷為王,其他公子又兵戎相見,十萬大軍只是加防邊境而已。」
「是否秦國不立公子稷為王,趙國便要大軍壓境?」惠文後冷笑著問道。
趙使含笑不語。
「那本宮只能先拿貴使的人頭祭旗了!」惠文後長袖一揮,殿後嘩啦啦湧出兩隊甲士,將殿上眾人分成幾堆圍住,出鞘的銅劍寒光凜凜地指向眾人。
「魏冉!你想幹什麼?!」樗裡疾喝問為首的一名中年人。
「卑職職責所在,如有冒犯,還請右丞相和諸位大人見諒!」答話之人身形魁梧,面白無鬚,一雙深陷的眼睛如鷹眼一般銳利——正是郎中令魏冉。郎中令官職不大,卻統領著三千護衛內廷安全的郎官。此時郎中令突然發難,樗裡疾縱是掌控秦國幾十萬兵馬,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王座旁的惠文後突然爆出一陣冷笑,笑聲在空曠的大殿中迴盪,眾臣悚然。
惠文後從階上走下,在羋八子面前停住,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又輸了。」
羋八子嫣然一笑:「是嗎?」
羋八子的臉上看不見一絲失敗者的沮喪,這讓惠文後感受不到一個勝利者應有的快感,惠文後憤怒了,齒間一字一頓地逼出三個字:「殺了她。」
很多大臣都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沙漏的聲音絲絲縷縷,預料中的慘叫聲並沒有響起,大臣們又睜開了眼睛。
「郎中令!我讓你殺了她,你沒聽見嗎?!」惠文後瞪著魏冉。這個當年流落到秦國的劍客,是由她一手提拔並安插在現在位置上的。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很抱歉,身為護衛內廷安全的郎中令,我不能對先王的妻子舉起利劍;身為一個正直的劍客,我更不能對自己的姐姐不敬。」魏冉將劍回鞘。
「姐姐?你說她是你的姐姐?」惠文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她是我的姐姐。」
魏冉輕輕的一句話,對惠文後來說卻像五雷轟頂。滿朝大臣心中五味雜陳,情勢優劣在電光火石間轉換得天翻地覆。
「你卑鄙!」惠文後的面色因憤怒而變得酡紅,「你竟然用假名來欺騙一個幫助你的女人,你侮辱了男人和劍客的榮譽!」
「我感謝您的幫助,從前是,現在也是。但從我有名字那天開始,我就叫魏冉。」
「可你姓魏,她姓羋!」惠文後高聲尖叫。
「我們並不是同一個父親。」
惠文後絕望了——她竟然親手將對手的弟弟安插在自己身邊!但她並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就算她是你的姐姐,但你是秦國的郎中令,國家賦予了你保衛王權不受侵犯的職責!」
「是的,我正在履行我的職責!」
「你就是這樣履行你的職責的嗎?」惠文後指著那些拿著利劍的郎官,郎官們正控制著她的兩個兒子和一些蠢蠢欲動的大臣。
「是的,我在保衛合法的王權。」
「合法?!」惠文後再次發出一陣冷笑,「在這個大殿上,誰在合法地行使權力?誰又在非法地進行政變?誰來證明?!誰來評判?!」
「武王遺詔——」羋八子一句冷冷的話語,使大殿上倏然靜默。
「武王遺詔——眾臣聽宣——」羋八子展開手中的一卷帛書,大臣們怔了一會兒,紛紛面向羋八子跪下。
「假的……一定是假的!不許跪!起來——都給我起來!」惠文後使勁推搡著地上的大臣,大臣們低著頭,一言不發。
「本王薨後,由公子嬴稷繼承王位。有違此詔者,以謀反罪論處!」這是一份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傳位詔書。跪滿一地的大臣們還沒回過神來,羋八子已經念完了。
「陰謀……這是一場謀權奪位的陰謀……」惠文後的髮釵滑落,頭髮披散開來,「王叔,您要主持公道!您要主持公道啊……」惠文後抓著樗裡疾的袖子,哭喊著跪倒。
樗裡疾不得不說話了,恭敬地向羋八子躬身道:「老臣可否借詔書一覽?」
羋八子含笑道:「當然可以,右丞相請細看,也好還我們母子一個清白。」
魏冉把遺詔遞到樗裡疾手裡,手按劍柄退後一步,目光銳利地盯在樗裡疾兩節頸椎的縫隙間。他確信能在樗裡疾做出任何毀壞遺詔的動作之前,將劍刃切入那道縫隙。
樗裡疾鄭重地展開帛書仔細辨認,大殿上又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急切地看著樗裡疾,他的判斷將會使大殿上的局面再一次發生逆轉。
良久,樗裡疾抬起頭來朗聲宣道:「遺詔確實是武王親筆所書,蓋在上面的王印也並非偽造。」
眾人一陣騷動,有人歎息,有人欣喜,有人失望,有人惆悵。羋八子輕輕吐出一口氣,她知道大局已定。
「不可能!我的蕩兒不會將王位傳給別人!」惠文後崩潰了,瘋狂地撲上來搶奪遺詔,被兩個郎官架住。
「姐姐,嬴稷並不是別人,他是秦惠文王的兒子,他是秦武王的弟弟,他的血管裡奔騰著嬴族歷代先王的熱血。」羋八子臉上有淚流淌。
「大王——」樗裡疾面向嬴稷長身拜倒。
「大王——大王——」所有大臣面向嬴稷拜倒。
緊跟在隆重的國喪後面的,是更為盛大的登基大典。
「恭請新王登基——」司儀宦官尖厲悠長的聲音不停地迴盪在嬴稷的耳邊。他明白這一聲意味著什麼——這是他與公子身份的訣別,是他少年與成人的分界,自此他便是這片江山的主人,自此所有的秦人都是他的子民。從這一刻起,他將肩負起一個君王的責任,讓他的子民安居樂業,讓他的國家繁榮富強。
嬴稷穿戴華麗的王冕,腰佩鑲嵌珠玉寶石的王劍,一步一步走上了王階,緩緩在王座上端正地坐下,臉上顯現出無限的肅穆與威嚴。
「吾王萬歲——吾王萬歲——」
大殿上群臣向新王行君臣大禮,一浪一浪的萬歲聲從冀闕殿傳出,越過咸陽宮高大的宮牆,在咸陽的坊間閭巷飄散。
「大王萬歲——大王萬歲——」
咸陽的百姓們熱淚流淌,面朝咸陽宮的方向跪倒——那裡有他們新的主人,那裡有他們新的大王。他們虔誠地相信,他們的王會帶給他們富足與安康。
項離挺立在殿口朱紅色的廊柱下,熱淚盈眶地看著王座上的嬴稷,心中既喜悅又悲傷。
此後的整個秋季,他沒有再看見嬴稷。他被調去了書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