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裡,項離直挺挺地跪著,條案後面鋪著一張虎皮的坐席上,那個山羊鬍一直盯著他看,表情似笑非笑,看得他渾身冰涼。
「你說你是我秦國派入韓軍的細人,可是你沒辦法證明,這就讓我很難辦了。」山羊鬍是攻打宜陽的秦軍主將甘茂。今天的完勝讓他心情不錯,他要和這個小俘虜玩一回「貓戲耗子」的遊戲。「你要能說出去派你去的官長叫什麼,事情也會好辦很多。」甘茂做戲一般對項離說。
項離在心裡飛快地搜索著能讓他矇混過關的人名,汗水順著下頜往下淌。
「不著急,慢慢想。」甘茂一臉的戲謔。
項離想起了一個人,小時候在燕國認識的,一起打過幾次失敗的架。他說他叫稷,是秦人,如果以後還有機會一起打架,一定要打勝。
「稷!他叫稷!」項離把自己的小命押上了。他只認識這一個秦國人,看稷小時候一身貴人的服飾,沒準現在已經回秦國做了官。
甘茂有些意外。他沒想到這個滿嘴胡說八道的俘虜真說出了一個人名,而且這個人他還認識。「他姓什麼?」甘茂皺著眉頭問。
「我……不知道……」
甘茂鬆了口氣,臉色突然一變:「黃口小兒,滿嘴胡言亂語,就你那點道行還想逃過老夫的法眼?拖下去,斬!」
一支令箭擲到項離面前。項離反倒平靜了——也許命中注定自己只能活到今天,死就死吧!窩囊了十幾年,死前也得把臉掙回來。
兩名親兵上來擎住項離的雙臂往外拖。項離並不掙扎,只是側頭輕蔑地看著甘茂,嘴裡輕輕吐出三個字:「****娘。」
「站住!」甘茂氣得兩眼發黑,手指著項離半天沒憋出話來。
「報——」一名斥候自轅門外一直喊到中軍帳中,「稟報左丞相,前軍渡過河水(黃河)後展開猛攻,現已攻取了武遂,正築城守之!」
「好!公子是否無恙?!」甘茂急切問道。
斥候正要稟報,軍帳外有年輕的聲音傳進:「嬴稷何德何能,竟蒙左丞相如此掛念!」
話音未落,一名鎧甲鮮明的少年已大步走進帳中,身後跟著幾名甲士。
甘茂慌忙迎上,大笑道:「公子王家貴胄、天縱英才,首次領兵便建下奇功,實乃我大秦之福!」
嬴稷雙手一揖,說道:「左丞相謬讚了,我代王兄來此犒賞三軍,一時技癢才披掛上陣,何敢貪功,還望左丞相不要稟報王兄嬴稷私自上陣之事。」
「公子何必過謙,甘茂圍困宜陽兩年才得以破城,公子牛刀小試便在一日內攻下武遂。此乃大功,待甘茂稟明大王,大王定會將公子從燕國召回,委以重任!」
聽見「燕國」二字,嬴稷眼裡的光彩頓時黯淡下來。他自小和母親羋八子一起被送入燕國為質,只要秦國太后惠文後還在一天,他同父異母的兄長秦武王就不可能將他贖回咸陽。此次回國,是奉詔參加宗廟祭祀大典,等這趟犒軍的差事辦完,他還得回到燕國去。
嬴稷不想讓甘茂看出他的失意,將頭轉向了項離,項離的臉被摁在地上。「此為何人?」嬴稷問。
甘茂瞪著項離罵道:「一名刁滑狂妄的韓卒,詭稱是我秦國的細人,老夫正要將其梟首!」
「那就不妨礙左丞相處理軍務了,嬴稷告退。」嬴稷轉身向帳外走去。
「****娘!」項離抓緊時間又罵了一句。這句話他不知道罵了幾千次幾萬次,他琢磨著這一次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嬴稷腳步一頓,身子停了下來。這聲音他太熟悉,十年前他無數次地聽一個夥伴這樣罵過。他又想起燕國那飄著鵝毛大雪的冬天,想起那個在大雪中越走越遠的瘦弱身形……
「你叫什麼?」
「我叫項離,你叫什麼?」
「我叫稷。你不怕他們嗎?」
「怕。」
「那你還幫我和他們打架嗎?」
「你給過我一個饅頭。」
「我怎麼不記得了?」
「我記得。」
項離抬起臉看著嬴稷,破爛骯髒的袖口在鼻底擦了一下,鼻血便花了臉。
「你流血了。」
「沒事,我經常流。」
「你比我勇敢。」
「我不勇敢,可我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勇敢的人。」
「我也要成為一個勇敢的人!」
「我會的,你也會!」
「我們做朋友吧。」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我說的是像兄弟一樣的朋友。」
「你會每天給我一個饅頭吃嗎?」
「會!」
「好!那我們做兄弟一樣的朋友!」
那一年嬴稷在燕國過得不孤單。他每天偷偷省下一個饅頭帶給項離。項離履行了諾言,和他做兄弟一樣的朋友。不論嬴稷和誰打架,項離總會罵著「****娘」衝上去,儘管每次的結果都是頭破血流。那年冬天的一天,嬴稷給項離帶去了一隻燒雞,項離吃完了半隻,把餘下的半隻小心地包了起來。
「你要留給你父母親嗎?」嬴稷問。
「我沒有父母。」項離答。
「我有父母,可我父親不要我和母親了。」
「你母親對你好嗎?」
「好。」
「那你也應該對她好。」項離認真地看著嬴稷說。
「是的,我應該對她好。」
「我要走了。」項離把半隻燒雞塞進襤褸的衣裳裡。
「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亂走。燕國也是我亂走走來的。」
「這麼大的雪,你會凍死的!」
「我不怕凍。」
「你走了就再沒有人每天給你一個饅頭了。」
「是的,沒人再會每天給我送一個饅頭了。」
「那就別走了。」
「不行,我要走了。」
「你幹什麼去?」
「我要當一個英雄!」
「你這樣亂走就能當上英雄嗎?」
「不知道,英雄好像都是亂走的。」
「我們還會再見嗎?」
「會的,等我當上了英雄,我們還一起和人打架!」
「好!我們是兄弟一樣的朋友。」
「是!我們是兄弟一樣的朋友。」
兩隻小手牢牢地握在一起。
「推出去!將這個狂夫推出去,鞭笞至死!」
嬴稷被甘茂的吼聲驚醒,發覺臉上竟淌了兩行清淚,慌忙用手擦了。「左丞相息怒,此人可否有說是誰人的屬下?」
「狂夫!捏造自己是秦國細人也就罷了,不知從哪裡聽來公子的名諱,竟敢胡言是由『稷』所遣!」甘茂花白的山羊鬍一陣陣抖動。
項離在地上聽得真切,便使勁地往後扭頭,想看看那個叫稷的公子,卻被兩個親兵摁了回去。
「哦……」嬴稷略一思忖,向甘茂說道,「早年嬴稷倒確實往各國派出過幾個家奴,只因山高水長,日子久了倒有些淡忘了。左丞相可否容嬴稷辨認後再將此人處死?」
「那是自然,公子請看。」甘茂強壓怒火,沖親兵一揮手,兩個親兵將項離拖至嬴稷跟前。
「你……轉過頭來。」嬴稷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狂跳。
項離直視著嬴稷——眼前英武的少年和他年齡相仿,眉宇間一股掩飾不住的貴胄氣度,雖然歲月遙遠,還是能依稀分辨出幼時嬴稷的模樣。項離看見嬴稷的眼裡有一道亮光閃過。
「狗奴才!」嬴稷搶先喝住正想說話的項離,「遣你入韓為間,你竟數年沒有音信!今日被左丞相所俘,又敢大放厥詞,咆哮於軍堂之上!」
要論機智,項離只會在嬴稷之上,一看嬴稷的反應,項離知道今日自己死不了了。
項離咕咚一聲雙膝跪地:「奴才該死!韓軍雖封鎖嚴密,但項離一直未能送出消息也是死罪!請主人責罰……」才說一句就聲音哽咽,鼻涕眼淚淌了一臉。
嬴稷心裡暗暗發笑——闊別十年,項離還是從前那個項離,既狡猾又臉皮厚。遂向甘茂拱手說道:「這奴才膽敢冒犯左丞相,只因嬴稷調教無方。嬴稷將他交給大人,是打是殺,任憑左丞相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