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能由當初的一個策士,爬到現在的地位,靠的就是腦子,斷不會蠢到當面殺王弟的家奴,嬴稷想他也會送自己個順水人情。
甘茂果然說道:「公子言重了,既然他真是公子的屬下,自然應交還給公子。」說完沖親兵抬抬下巴,親兵鬆開項離,項離恭敬地在嬴稷身後站定。
「多謝左丞相,這奴才的一顆狗頭我暫且留下,日後定當給左丞相一個說法。」
甘茂正想客套幾句,一個小卒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大……大王駕到!」
「什麼?!」甘茂瞪著小卒。
「王車已至轅門!」小卒補充一句。
「馬上出迎王駕!」甘茂驚慌喊道。
「哈哈哈!不用了!」有洪鐘般的聲音傳入軍帳,而後軍帳內的光線暗了一瞬,一個高大的身軀現於帳口。
「拜見大王!」甘茂和嬴稷向著來人掀袍跪下。
項離不由得有些慌了,沒等他跪下,來人揮手道:「免禮!」而後幾步跨了進來,向條案走去,地被震得咚咚直響,後面跟隨的幾人也都是身形巨大。項離揣度著此人應該就是當今秦王。偷眼看去,此人長得天神一般魁梧,兩腮上的鬍鬚如刺蝟般根根直立。
嬴稷和甘茂自地上起來,甘茂躬身問道:「大王怎會突然駕臨宜陽?」
武王沖甘茂伸出一隻蒲扇大小的手掌,示意不要說話,另一手抓起條案上的酒壺,一仰脖,一壺酒咕咚咚灌入口中,片刻竟將一壺酒喝乾。
「爽!真他娘的爽!」武王一拋酒壺,仰面大笑,帳內物什瑟瑟抖動。
武王在虎皮坐席上坐定後聲如洪鐘般說道:「左丞相攻破宜陽,斬首七萬,為秦國立下大功,寡人親來犒勞!」
甘茂忙謙道:「蒙大王聖明決斷,信守與臣約定的『息壤之盟』,臣才有此斬獲,臣豈敢貪天之功……」
武王擺擺手打斷甘茂的謙辭:「不知愛卿下一步有何打算?」
「記得大王曾對臣說過:『寡人生在西戎,從未到過周都洛陽,不知中原怎樣富庶繁華。寡人渴望有一天,駕車進入東周王畿遊歷,親目一睹天子重器九鼎。若能如願,雖死無恨……』」說到這裡,甘茂的聲音竟有些哽咽了,眼圈也紅了,「這就是臣寧冒讒言,散盡家財攻取宜陽的原因!如今宜陽已破,洛陽門戶洞開,臣想馬上率大軍進攻洛陽,實現大王平生所願!」
甘茂一番肺腑之言說得武王欷歔不已,立在後面的嬴稷面容卻有些變了。
「王兄,臣弟有話要說。」嬴稷向前一步,拱手看著武王。武王從進門至今,尚未正臉看他一眼。
武王皺皺眉頭。嬴稷雖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卻從小就被送入燕國為質,兩人並沒有一塊長大,武王對他並無多少手足之情。
「有話就講。」
「請問大王,我秦國東面邊境有何險可據?」
「當然是崤山和函谷關。」
「秦占宜陽之前,韓國控制崤、函之險的東段,對秦國的東出造成阻礙。如今秦得宜陽,崤、函天險全部落入秦國之手,此後我大國便處於進可攻、退可守的主動地位。」
「這寡人都知道,說點新鮮的!」武王的話音裡透著不耐煩。
「我國既處如此有利形勢,就更該取得周天子的支持,分立瓦解六國的合縱抗秦,為此後的東擴鋪平道路。」
「周朝早已名存實亡,周赧王又能幫寡人什麼忙?」
「周天子雖無天子之實,卻有天子之名,名正則言順。」
「這算什麼好處?」武王斜睨著嬴稷,「征服天下靠的是軍隊,靠的是流血,而不是誇誇其談!」
嬴稷一怔,聲調轉為高亢:「那王兄攻破洛陽,羞辱周天子又有何好處?難道只為向天下顯示當今秦王能駕車直趨王畿之地,能立於周朝宗廟之上指揮倜儻?!」
「你大膽!」武王霍然起身,一掌拍上面前的條案,一張硬木條案應聲傾塌。
帳內一片沉寂,嬴稷一雙怒目依然直視武王,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立在暗處的項離不禁替他捏了把汗。武王鼻息咻咻地立在原地,手按在劍柄上鬆鬆緊緊,甘茂的額上有汗珠滾落。
「寡人不會殺你……」武王慢慢坐了下來,「寡人知道你恨為兄……但生在王族,很多事情,你我都身不由己……」帳頂漏下的一束天光斜斜地落在武王的臉上,這個天神一樣威猛的王,臉上有不易覺察的寂寞與憂傷。
嬴稷凌厲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王宮中權勢的傾軋,只有誰贏誰輸,沒有誰對誰錯,王兄在還沒有明白什麼是權勢的年齡,他的母親惠文後就為他的繼位清除了所有的障礙。
嬴稷走到武王面前,慢慢伸出了右手:「王兄……」
武王深深地望著嬴稷:嬴稷幾乎繼承了三十三位嬴姓先王所有的優點,上蒼創造了他似乎就為了讓他當一個完美的王。可命運就是如此,自己重武好戰,以鬥力為樂,平生所願就是當一個呼嘯馳騁沙場的將軍,卻被推上了王座。而優秀的嬴稷,只能在那個擁有漫長冬季的燕國,在漫天的大雪中慢慢老去。
「稷……」武王握住弟弟的手。這是自己第一次喊嬴稷的名字,原來這種感覺竟是這樣溫暖。
嬴稷看著武王,游絲般的笑意在眼中浮起——哥哥的手大而有力,由他來當秦國的王,秦國的子民都會安全。
嬴稷從未覬覦過那個王位,可他的存在,就已經是一種威脅。他不怨恨自己被送去燕國為質,甚至還有些喜歡這種遠離權力漩渦的生活。
「稷,不想再待在燕國了吧?」武王把嬴稷拉到身邊坐下。
「不……只是母親……」嬴稷又把話嚥了回去。他的母親羋八子是楚國人,一直不能適應燕國寒冷乾燥的氣候。嬴稷曾幾次向王廷上書,希望秦國能遣人將母親接回咸陽。
武王望著窗外的那片天空不語,良久才歎了口氣:「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讓你的母親回來的。你也會回來。」武王拍拍嬴稷的肩膀站了起來,一伸懶腰,渾身的關節爆豆般響起。
「甘茂、任鄙、孟賁!」武王提氣一吼,軍帳裡像滾過了炸雷一般。
「在!」甘茂和立於帳下的兩條魁梧大漢應聲。
「隨寡人率大軍攻入洛陽!」
「諾!」
「王兄……」嬴稷欲言又止。
「放心,寡人不會難為周赧王,更不會滅周!」武王附在嬴稷耳邊說,「我只是想親眼看見九鼎。每個人都會有夢想——你也有一個夢想,對嗎?」
武王沖嬴稷擠了下眼睛,轉身大笑著跨出軍帳。項離看著武王的背影,覺得此人很像他想像中的英雄。甘茂幾人尾隨著武王出去,帳中只剩下項離和坐著發愣的嬴稷。
「嘿!」項離抬手在嬴稷眼前晃了晃,「沒想到你是秦國的公子稷。」嬴稷依舊神情恍惚。
嬴稷是有一個夢想,但他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甚至連想起來都覺得是一種背叛。他夢想自己能帶領秦國橫掃六合、一統天下。
「嘿!別走神了!說說看,你那夢想是什麼?」項離的食指在嬴稷的腦門上彈出一聲脆響,就像小時候一樣。
嬴稷額上吃痛,一張笑嘻嘻的髒臉在眼前頓時清晰起來:「項離!」嬴稷猛地抓住項離的雙肩,「這些年你怎麼過來的?你怎麼會當了韓國的兵士?我一直在燕國等你啊!母親幾次想搬家,我都不讓,我是怕你回去找不著家……」
嬴稷冒出一連串的話語,臉上的神情既驚喜又怪怨。項離看著不停說話的嬴稷,淚光漸漸浮起,終於一把抱住嬴稷,號啕大哭起來。
嬴稷使勁兒地仰著臉,不讓眼淚落下來。在燕國的這十年,除了母親,他最掛念的就是項離,那個在大雪中漸漸遠去的瘦小身影。
「好了,沒事了,回家了……」嬴稷使勁兒地拍著項離的肩膀,聲音哽咽。
「有烤肉嗎?」項離的臉埋在嬴稷的肩膀上,發出含混的聲音。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