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人另一個共同點就是風華絕代,風流倜儻,在情場上更是左右逢源,游刃有餘,頗有古代大文人寄情詩酒聲色的遺風。然而,令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是,這兩位才華橫溢的曠世風流才子,卻在人生最好的年華遁入空門,皈依青燈古佛,令多少人為之感慨欷歔。
蘇曼殊與李叔同的初交是在1907年的上海,兩人同為南社成員。那時李叔同任《太平洋報》副刊主編,蘇曼殊的小說《斷鴻零雁記》就是在該報發表的。這篇抒家國之情、寫身世之恨的自敘體小說深深地打動了李叔同。當他得知作者比自己還小四歲時,就更加佩服這位孤憤的愛國詩僧了。
據史料記載,李叔同的一位友人在李未剃度時曾對他說:「曼殊一出家,你們這些開傷感主義風氣之先的文人就更認定人生是悲劇,是苦空無常。」由此可見,李叔同的出家是受蘇曼殊影響的。1918年6月,在蘇曼殊死後的第十七天,有「浪漫藝術家」之稱的李叔同自稱「塵緣已盡」,在杭州虎跑寺削髮為僧。後以他的傑出才華使失傳多年的南山律宗再度興起,被尊為第十一代世祖,號弘一大師。
那麼,這兩位曠世風流才子為何先後都遁入空門呢?
筆者認為,蘇曼殊與李叔同生在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社會上出現了宗教復興的風潮,他倆的遁世近佛是這種社會文化心理影響下的自然選擇。
其次,他倆都有著不幸的身世。蘇曼殊的父親身為茶行買辦,有一妻三妾,而蘇曼殊卻是父親與家中所雇的日本女傭所生。李叔同的父親李筱是天津著名的銀行家,李叔同是父親與其第五房姨太太所生。正是不堪回首的身世,使他倆時時感到「身為苦本,四大非我」。
理想抱負的破滅,是他倆遁入空門的主要原因。蘇曼殊與李叔同早年都參加了同盟會,對民主革命一腔熱血並為之四處奔波,蘇曼殊還因之數遭通緝。李叔同也曾寫下了歡呼革命的《滿江紅》:
皎皎崑崙,山頂月,有人長嘯。看囊底,寶刀如雪,恩仇多少。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腦。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
荊軻墓,咸陽道;聶政死,屍骸暴。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魂魄化成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河山,英雄造。
然而當他們看到辛亥革命的灰色結局與故人摯友的背叛變節時,他們徹底失望了。眼看著中國的苦難無休無止,詠黃花、歎世道不足以排遣心中的積鬱,於是便消極遁世,去佛那裡尋求去妄歸真的另一個世界了。滾滾長江東逝水,造化無情,歲月之河中徒留筆者追撫前賢的一聲歎息,長太息以掩涕兮!
五四「文白之爭」的高手過招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圍繞白話文與文言文的論爭,形成了兩大陣營。那一場場硝煙瀰漫的論爭,充滿了激情、狡黠、機巧、趣味與智慧,點亮了新文化運動啟蒙的天空。
絕妙的「雙簧」
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展開之時,儘管胡適、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等人要廢除的是在中國傳承千年、作為傳統文化載體和主幹的文言文,當時卻並未激起多大反響,只有幾位新文化闖將在自說自話。這一半可能因為那時帝制既往,民國初立,尚新、求變、批判傳統是主流思潮,新文化的反對派們心虛氣短,不敢說話;一半可能也是他們對文言文的生命有足夠信心,不屑於跟這幾個喝過幾年洋墨水就忘了自己是誰的後生對陣。
轟轟烈烈的「文學革命」在對方的漠然中顯得頗有些尷尬,而新文學的發難者們也在沒有對手的辯論中感到了幾分寂寞。
為了改變這種處境,新文化運動的急先鋒錢玄同和劉半農自導自演了一出奇特的戲,那就是歷史上十分著名的「雙簧信」。這個主意是劉半農出的,他曾在上海時進過劇團做過編劇。
1918年3月15日,《新青年》雜誌第四卷三號上,忽然發表了一篇《給編者的一封信》,署名「王敬軒」。信是文言文寫的,4000多字,不用新式標點,以一個封建思想和封建文化衛道者的形象,列數《新青年》和新運動的所有罪狀,極盡謾罵之能事。而就在同—期上,發表了另一篇以本社記者半農之名寫的觀點與之針鋒相對的文章《復王敬軒書》,全信洋洋萬餘言,對王敬軒的觀點逐一批駁。
由於對舊式文人的熟悉,錢玄同化名「王敬軒」所寫的那封信在內容和風格上都足以亂真。他不但忠實地模仿了守舊派對新文學的種種誤解與歪曲,而且使之顯得十分荒謬可笑。而劉半農的覆信逐一加以批駁,毫不留情,一針見血,更是痛快淋漓,尤其對守舊派大師林紓進行了指名道姓的批評。
這一雙簧旗幟鮮明,在文壇引起強烈反響,不僅真的引來了「王敬軒」那樣的衛道士如林琴南等人的發難(林琴南寫信給北大校長蔡元培,要蔡將陳獨秀、錢玄同從教師中除名),更多的卻引起了青年學子和進步人士的喝彩,在論辯中新文學的聲勢也逐步壯大。
這一正一反兩篇文章同時出現,結果「舊式文人的醜算是出盡,新派則獲得壓倒性的輝煌勝利」。一些原來還在猶豫的人都開始傾向新文化了,連朱湘和蘇雪林都說他們是看了這雙簧戲才變成新派的,可見「雙簧信」影響之大。
「雙簧信」也引起了《新青年》內部胡適的不滿。他認為「太輕薄」,「有失士大夫身份」。不過他也認為,錢玄同的衝鋒陷陣,「實在使我們聲勢一振」。魯迅則對劉半農的進步感到高興,稱讚他「跳出鴛蝴派,罵倒王敬軒」,為一個「文學革命」陣營中的戰鬥者。
寫小說含沙射影
新知識分子這種主動出擊的態度顯示了他們充分的自信,引發了讀者濃厚的興趣,同時也激起舊派文人的惱怒,他們加強了對新文化運動的反擊。1919年2月和3月,林紓在上海的《新申報》上發表了兩篇短篇小說《荊生》和《妖夢》,諷刺文學革命的領導人。
1919年2月4日起,上海《新申報》以「蠡叟叢談」為名替林紓辟了一個專欄,按日發表短篇小說。也許他覺得以這種「不嚴格」的文體教訓一下對手較為合適,於是便有了1919年2月17、18兩日連載的小說《荊生》。
其中寫了三個書生:皖人田其美,影射陳獨秀;浙人金心異,影射錢玄同;還有一個狄英能哲學,便是隱指胡適。「三人稱莫逆」,聚於北京陶然亭畔,飲酒歌呼,放言高論,掊孔孟,毀倫常,攻擊古文。
小說《荊生》影射攻擊「反對舊道德提倡白話文」是「傷天害理」的「禽獸之言」,幻想有軍閥勢力的「偉丈夫」出來禁壓新文化運動。
林紓的另一篇小說為《妖夢》,寫一名叫鄭思康的陝西人,夢見一髯人邀他游陰曹地府,「並告訴陰曹大有異事」,「凡不逞之徒,生而可惡,死亦不改,仍聚黨徒,張其頑焰」。他們來到一城市,見一所白話學堂,門前大書一聯云:
白話通神,紅樓夢、水滸,真不可思議;
古文討厭,歐陽修、韓愈,是甚麼東西。
校中有三個「鬼中之傑出者」:校長元緒,明顯影射蔡元培;教務長田恆,影射陳獨秀;副教務長秦二世,則是指胡適。其人進入學堂,見第二門額上大書「斃孔堂」,也有一聯:
禽獸真自由,要這倫常何用;
仁義太壞事,須從根本打消。
鄭思康怒極,謂髯曰:「世言有閻羅,閻羅又安在?」髯曰:「陽間無政府,陰間那得有閻羅。」已而田、秦二人左右元緒出見。田、秦二人毀倫常,讚揚白話文,元緒對他們的言論「點首稱讚不已」。康「氣如結牆,興辭而出」,髯亦同行。
此文對「鬼中三傑」,咒罵得比《荊生》更粗魯,更刻薄。如說「田桓二日如貓頭鷹,長啄如狗;秦二世似歐西之種,深目而高鼻」。極盡醜化之能事。文末旋即請出能啖食月亮的「羅跟羅阿修羅王」直撲白學堂,「攫人而食,食已大下,積糞如邱,臭不可近」。
林紓在小說之首說:「夫吉莫吉於人人皆知倫常,凶莫凶於士大夫甘為禽獸。此《妖夢》之所以作也。」文末又附「蠡叟」曰:「吾恨鄭生之夢不實,若果有啖月之羅跟羅王,吾將請其將此輩先嘗一臠也。」足見其對陳獨秀等人是何等仇視。簡直是要「食肉寢皮」了。至此,林紓已喪失了起碼的理智與風度。
林氏以小說咒人的手法非常拙劣,如其稱讚蔡元培為元緒公,何謂元緒?元緒為龜的別名。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蔡孑民(三)》中說:「元緒公,即是說的蔡孑民,因為《論語》注有『蔡,大龜也』的話,所以比他為烏龜,這元緒公尤其是刻薄的罵人話。」
林紓此舉,行為卑劣,為人不齒。時有人稱其是「拖鼻涕的野小孩在人家大門上畫烏龜的行徑」。
胡適與黃侃「鬥法」
胡適是五四白話文運動的主將,因此當時反對他的舊派學者很多,尤以黃侃為最。
黃侃字季剛,與章太炎、劉師培齊名,被稱為「國學大師」。黃侃的狂妄與尖刻是出了名的。黃侃年輕時曾拜訪大學者王闓運,王對黃侃的詩文激賞有加,不禁誇讚道:「你年方弱冠就已文采斐然,我兒子與你年紀相當,卻還一竅不通,真是鈍犬啊。」黃侃聽罷美言,狂性立刻發作,竟道:「你老先生尚且不通,更何況你的兒子。」好在王闓運為人寬厚,並未計較。
如此狂狷之人,又是反對白話文最凶者,黃侃對胡適進攻的火力之猛可想而知。有一次,黃侃對胡適說:「你提倡白話文,不是真心實意!」胡適問他何出此言。黃侃正色回答道:「你要是真心實意提倡白話文,就不應該名叫『胡適』,而應該名叫『到哪裡去』。」此言一出,他仰天打三個哈哈,胡適則氣得臉都白了。
胡適著書勤勉,卻留下數部「半部書」,如他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白話文學史》等都僅寫成上半部。黃侃借此在中央大學課堂上調侃胡適道:「昔日謝靈運為秘書監,今日胡適可謂著作監矣。」學生不解,問何意?黃侃頗為陰損地回答:「監者,太監也。太監者,下部沒有了也。」語畢,學生們哄堂大笑。
又一次,黃侃在講課中讚美文言文的高明,舉例說:「如胡適的太太死了,他的家人電報必云:『你的太太死了!趕快回來啊!』長達11個字。而用文言則僅需『妻喪速歸』四字即可,僅電報費就可省三分之二。」
這一次,胡適回擊了,而且巧妙得令人拍案叫絕。也是在課堂上,胡適大講白話文的好處時,有位同學不服氣地問:「胡先生,難道說白話文一點缺點都沒有嗎?」胡適微笑道:「沒有」。這位學生想起黃侃關於文言文電報省錢的論調來,反駁道:「怎會沒有呢,白話文語言不簡潔,打電報用字就多,花錢多」。胡適說:「不一定吧。要不我們做個試驗。前幾天,行政院有位朋友給我發信,邀我去做行政院秘書,我不願從政,便發電報拒絕了。復電便是用白話文寫的,而且非常省錢。同學們如有興趣,可代我用文言文擬一則電文,看看是白話文省錢,還是文言文省錢」。
同學們果然紛紛擬稿,最後胡適從電稿中挑出一份字數最少的且表達完整的,其內容是「才學疏淺,恐難勝任,恕不從命。」胡適念畢,不無幽默地說:「這份電稿僅12個字,算是言簡意賅,但還是太長了。我用白話文只需5個字:『幹不了,謝謝』。」隨後胡適解釋道:「『幹不了』,已含有才學疏淺、恐難勝任的意思,而『謝謝』既有對友人費心介紹表示感謝,又有婉拒之意。」可見,語言的簡練,並不在於是用白話文,還是用文言文,只要用字恰當,白話也能做到比文言文更簡練。
「老章又反叛了!」
曾作過段祺瑞政府的教育和司法部長章士釗,二十出頭就做了《蘇報》的主編,後遊學英倫,歸來後自創《甲寅》雜誌,這是一個反對白話文運動的輿論陣地。
章士釗雖熱衷於政治,但治學終是他的資本,古文是他的衣缽,所以他經常著文猛批白話文和新文學。甚至在茶餘飯後閒聊談天的當兒,都不放過攻擊白話文。曾撰文《評新文化運動》發表在《新聞報》上,批判的矛頭直指胡適。並點名要胡適回應。胡適看後一笑說:「章公此文,不值一駁。」
章士釗聞後,嗤嗤一笑,坦然了之。從此兩人互不相往。數年之後,在北京的一次宴會上,章士釗與胡適相遇。宴後二人合影,並各題詩一首。
章士釗的詩如下:「你姓胡來我姓章,你講什麼新文學,我開口還是我的老腔;你不攻來我不駁,雙雙併坐各有各的心腸!將來三五十年後,這個相片好做文學紀念看。哈,哈,我寫白話歪詞送把你,總算是俺老章投了降」。
胡適的題詩如下:「但開風氣不為師,龔生此言吾最喜;同是曾開風氣人,願長相親不相鄙」。
白話詩句出於文言大師章士釗之手,而七言古詩出於白話領袖胡適之手,很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