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鐘》
大地沈沈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煙殘;
幽鳥不鳴暮色起,萬籟俱寂叢林寒。
浩蕩飄風起天杪,搖曳鐘聲出塵表;
綿綿靈響徹心弦,幻幻幽思凝冥杳。
眾生病苦誰持扶?塵網顛倒泥塗污。
惟神愍恤敷大德,拯吾罪惡成正覺:
誓心稽首永皈依,暝暝入定陳虔祈。
倏忽光明燭太虛,雲端髣拂天門破;
莊嚴七寶迷氤氳,瓊華翠習垂繽紛。
浩靈光兮朝聖真,拜手承神恩!
仰天衢兮瞻慈雲,忽視忽若隱。
鐘聲沈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無外!
李叔同自言,出家之後,諸藝皆廢,唯書法不輟。然而,這首《晚鐘》剔除佛法部分,依舊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首句對仗,用「落日」、「晚煙」意象,描繪出傍晚時刻,一片安靜寧和的景象。次句「幽鳥」、「叢林」重複此種意境,進一步渲染。緊跟著,搖曳的鐘聲響起,洗滌人的心靈,種種幻想似乎杳杳無痕。然而,眾生疾苦終究是沉鬱的,誰來解除?對於皈依佛教的李叔同而言,或許唯有「神」才能做到。自今日看來,好像有些荒誕。但,我等非宗教信徒,恐怕不會明白。這種上升到心靈層面、宗教層次的東西,便不在此處討論。
「愍恤」,撫恤。《三國誌·魏志·陳留王奐傳》:「愍恤江表,務存濟育,戢武崇仁,示以威德。」孔貞運《明兵部尚書節寰袁公(袁可立)墓誌銘》:「胡不整遺,兩楹夢奠。天子震悼,愍恤示眷。」
李叔同繼續感謝神,認為是神拯救了他的罪惡,使其「正覺」。於是,他發誓要永遠皈依佛法,弘揚佛法,並在這誓言中,沉沉入定、祈禱。正是「誓心稽首永皈依,暝暝入定陳虔祈。」
或許是他的心太誠,祈禱的時候忽然燭火大明,彷彿看到了太虛之境。「太虛」,一種古代的哲學概念,指宇宙萬物最原始的實體——氣。張載《正蒙·太和》:「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魏源《默觚上·學篇十四》:「太虛之精氣流動,充盈於天地之間。」不僅看到了「太虛」,他還依稀在雲端看到了打開的天門!
「髣拂」,隱約,依稀。《楚辭·遠遊》:「時髣拂以遙見兮,精皎皎以往來。」洪興祖補註:「《說文》云:髣拂,見不諟也。」陶潛《桃花源記》:「山有小口,髣拂若有光。」曹植《洛神賦》:「髣拂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李紳《華山慶雲見》詩:「依稀來鶴態,髣拂列仙群。」梅堯臣《和王舍人》:「髣拂物華先上苑,依稀歌吹下昭陽。」唐孫華《石鼓歌》:「蘚斑嚙蝕字揞揜,髣拂尚可形模求。」
「莊嚴七寶迷氤氳,瓊華翠習垂繽紛。」這句則是描述他所見到的神跡。莊嚴七寶、瓊華翠習等,都是佛教用品,象徵神聖高潔。如此景象自然讓弘一大師誠服,他俯身便要拜神恩。
「天衢」,天之庇蔭、福佑。衢,通「庥」,語出《易·大畜》:「上九,何天之衢,亨。」「衢讀為『庥』,庇蔭。」
最後,晚鐘又傳來。此時的晚鐘似乎也染上神的光輝,有著振聾發聵之神效。弘一大師大加讚賞:「神之恩,大無外!」
在介紹《落花》時,我們便闡述過弘一大師的心靈三大境界。這首《晚鐘》正是其最高境界的展示。此時,他作出超現實的想望,把心靈寄托於彼岸,一切顯得十分順理成章。其實,《晚鐘》一詩,擯棄唯心的東西之後,其詩歌本身充滿了濃郁的藝術氣息。特別是其對神跡部分的想像,堪比享有鬼才之稱號的李賀。
最後,讓我們來看看弘一大師心靈境界的第二層——《月》。
弘一大師
仰碧空明明,朗月懸大清;
瞰下界擾擾,塵欲迷中道!
惟願靈光普萬方,蕩滌垢滓揚芬芳,
虛渺無極,聖潔神秘,靈光若仰望!
惟願靈學普萬方,蕩滌活垢滓揚芬芳!
虛渺無極,聖潔神秘,靈光常仰望!
或許,正是《晚鐘》的圓滿境界,讓他明瞭了生死,因此在涅槃之際,他才笑著寫下了「悲欣交集」四個大字。
獨·涅槃
時間流轉,很快便到了民國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
這是弘一大師生命中的最後一年了。去歲春末,他便有種預感,自己的身體快要不行了,然而,他並不彷徨,亦不害怕,手書了陳繼儒《小窗幽記》中的一句話勉勵自己:「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覓了時了無時。」
是年9月,弘一大師在溫陵養老院假過化亭為戒壇,教演出家剃度儀式,為廣翰、道詳二沙彌證明傳授沙彌戒。9月24日、25日,又抱病開講《八大人覺經》、《淨土法要》……
彼時,弘一大師已經開始不慌不忙地安排自己的後事。歷經風塵,此時的他再也不是那個聽聞母親亡故時茫然不知所措的少年了,他將身後事一項一項列出,有條不紊。他給一生摯友夏丏尊、得意弟子劉質平分別寫了一封內容幾乎一樣的信,云:
丏尊居士文席:
朽人已於月日遷化。曾賦二偈,附錄於後:「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謹達,不宣。
音啟
前所記月日,系依農曆。又白。
信寫好後,交予了身邊弟子,吩咐在他去世後再填寫日期寄發。
此外,他在滅度前再三囑托弟子,喪事一切從簡,不許張羅。
我常常在想,一代律宗世祖涅槃,總該有些異象的,弘一大師離世時,究竟是何景象呢?彼時,已入秋了,風起颯颯,刮落滿枝黃葉。中秋那日,他還為眾弟子講解了《八大人覺經》,講經完畢,他默默獨坐,不發一言。
眾弟子見他面色不好,精神亦不好,十分擔心。
過了片刻後,他開口道:「《八大人覺經》雖不晦澀難懂,但亦有深奧之處,我恐怕是沒有精力和時間繼續點化你們了。」
大家都安慰他道:「大師的精神和身體都很好,當然可以繼續講經。」
「我自己知道,我快要死了,大約不出一個月吧!」
有一個弟子感動了,流淚道:「中秋佳節,本該要恭祝大師福壽康寧的,我們就不說不吉利的話了?」
弘一聽到了,微笑著道:「死是自然的,有生就有死,有死亦有生,我自己知道死期,有什麼不吉利?」
大家看他面容嚴肅,語氣堅決,都沉默下來。
許久,弘一吩咐大家散去了。他自己卻沒有停息下來,忙著為晉江中學學生寫中堂百餘幅。此時,他的書法早成大家氣候,一筆一劃,張弛有道,並沒有因為病重的緣故而顯得有一絲放鬆。
直到二十七日,大師已經完全斷食,僅飲茶水。二十八日,自寫遺囑云:「余於未命終前,臨命終時,既命終後,皆托妙蓮師一人負責。他人無論如何,不得干預。」此後,又細囑臨終助念及焚化等作法;囑溫陵養老院,應優遇老人。九月初一下午,大師手書「悲欣交集」,此為絕筆。
公元1942年10月13日,即農曆九月初四,午後七時三刻,大師圓寂於泉州不二祠溫陵養老院晚晴室,終年六十三歲。
關於大師身後之事,妙蓮法師在《晚晴老人升西後之種種》一文中有敘述。
老人於去年九月初四晚八時為滅,延至初六上午入龕去承天寺安座,至十一晚七時大眾集會,誦普賢行願品完,起贊佛偈念佛,至八時焚化(遵老人過七日後焚化遺命),至十時即化畢。四眾皆見有多色猛烈之為光。十二日晨拾靈骸遵遺命送開元承天二寺自己房內,百天內常念地藏菩薩。隨於碎骨炭灰內棟選舍利,至百日去碎骨炭灰三分之一,得舍利一千八百餘顆,舍利五六百顆。
弘一大師的遺骨分別葬在泉州清源山彌陀巖和杭州虎跑後山。兩處,一是他邂逅佛學之所在,一是他入滅羽化之所在,也算是一種機緣吧。如今,我們回望弘一大師的一生,既有感慨,又生敬佩。恰如他的得意弟子豐子愷所總結的,大師的一生歷經了三重境界——
人生有三重境界的生活,物質的生活、精神的生活、靈魂的生活。所有的人生下來都在第一重世界裡,過著物質的生活,根據天賦、機運或精力的充沛,有人爬上了第二層樓,過上了精神的生活。更有餘力者攀上了第三層,過著靈魂的生活。
弘一大師攀上了第三層,瀟灑地度完了一生,芸芸如我者,在其後拚命追趕,卻只能見他越行越遠,卻彷彿一輪明月,永耀天心。而盈盈故紙堆裡,似乎永遠有個眉目如畫的僧人,雙手合十,面含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