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30章 老去能添晚節香
    《詠菊》

    奼紫嫣紅不耐霜,繁華一霎過韶光。

    生來未藉東風力,老去能添晚節香。

    風裡柔條頻損綠,花中正色自含黃。

    莫言冷淡無知己,曾有淵明為舉觴。

    這首詠物七律寫得中規中矩,雖然不能代表李叔同的最高藝術水準,卻不失為一首最佳的「範例之詩」,值得初學者反覆吟讀。此詩曾發表於《太平洋報畫刊》,三十年前轉載於上海《覺訊》月刊。據天行居士介紹說:「弘一大師李叔同,未出家前,聲滿藝壇,詩書畫均工,尤長於音樂。所作詩文甚夥,惜均隨手散棄。今所存者十不及一。予於曩年曾在《太平洋報》中見其詩數首,均為集中所未惦,殊可珍也。」

    首句採用起興之法。起興,詩歌表現手法之一,謂由外界環境觸發詩興文思,往往使得其詩詠唱自由,行文顯得輕快、活潑。清姚際恆在《詩經通論·詩經論旨》中,云:「興者,但借物以起興,不必與正意相關也。」大抵如是。

    此詩明明詠的是菊,第一句卻偏偏不提菊,反而提「奼紫嫣紅」的百花,這就是「起」。同時,首句也充分運用反襯手法,用百花的「一霎」,襯托菊花的「耐霜。」關於起興的用法,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孔雀東南飛》,「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初次讀到時,的確給人一種驚艷之感,令人擊節。但是,對於初學者而言,「起興」很難用好,往往旁逸斜出,不知所云。

    頷聯正面描寫菊花,卻未寫其形、其色、其香,而寫其格,奠定全詩基調。《尚書·虞志》云:「詩言志」,詠物詩往往都是借所擁之物,而言其心志。李叔同曾經說過:「詩言志,志之不貞,何為詩也?」此詩對這句話作出了最堅定的詮釋。「東風」用典,出自李義山《無題》「東風無力百花殘」。此聯寥寥十四字,雖不見一絲花影,卻寫盡了菊花映雪傲霜的風姿,不索取東風慰藉,卻無限奉獻晚節清香。

    李叔同花去了全詩的一半語句用作鋪墊,直到頸聯時終於正面描擬菊花神態。依舊是對比的用法,柔條損綠,而菊花含黃。一綠一黃,形成強烈的顏色反差,令人眼前一亮。叔同不僅詩藝超群,「二十文章驚海內」,更在繪畫領域有著不凡的造詣,這導致他的詩多學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據林子青所著《弘一法師年譜》記載,李叔同十七歲「喜讀唐五代詩詞,尤愛王維詩」。因此,李叔同對於色彩的運用達到爐火純青之境,無論是色彩互補還是調和,往往都能信手拈來。頸聯給讀者強烈的油畫感,大片灰綠中,一點明黃;柔媚雜亂的背景中,一朵寒菊傲然而立。

    類似的句子,比比皆是,可以說是李叔同詩的一大特色。如「梨花淡白菜花黃」、「明湖碧,又青山綠作堆」、「沈沈萬綠寂不語,梨華一枝紅小秋」,更有「近觀山色蒼然青,其色如藍。遠觀山色郁然翠,如藍成靛」將色彩變幻運用到極致,堪稱經典名句。

    關於色彩在詩歌中的運用,古今相通。近代詩人朱湘在詩歌中追求繪畫美,其特點表現在對色彩的運用上,通過不同色彩的鮮明對比,造成幽美的意境。如《夏夜》:

    時起涼風,

    野草香飄來鼻中,

    白光電幕,

    抽於灰色的天空。

    通過白色與灰色兩種顏色的對比,描繪了夏夜幽雅的自然景色。再如《有憶》:在暮色的白被中,紫色的鍾山安歇。也是利用色彩的鮮明對比,將暮色蒼茫的南京城描寫得頗具詩情畫意。

    此類句子和手法,在朱湘的詩歌裡不勝枚舉。「他們是些跳動的珠形的小白環,他慢慢地將他們繡在晚天的黑色薄紗上了。」(《寧靜的夜晚》)「太陽只是黑雲後的一個白盤罷了。」(《北地早春雨寄》)「炭火生在那白銅的盒。」(《搖籃歌》)「有一鉤黃月在黑雲後偷窺。」(《有一座墳墓》)

    這其中,最富有代表性的,則是朱湘的代表作《採蓮曲》。其所描繪出的畫面,艷麗無比:風裡搖曳的楊柳,承露滾珠的荷葉,嬌艷半開粉紅色荷花,波光流金的河水,搖搖欲墜的紅日,隨意穿行的小木舟,半開的菡萏上方還有嗡嗡的蜂蝶在飛舞……如此多的色彩混雜在一起,使得整首詩歌平添出一種清麗柔曼的情調。

    採蓮曲

    朱湘

    小船呀輕飄,

    楊柳呀風裡顛搖,

    荷葉呀翠蓋,

    荷花呀火樣嬌嬈。

    日落,

    微波,

    金絲閃動過小河。

    左行,

    右撐,

    蓮舟上揚起歌聲。

    同樣的對比,朱湘的《採蓮曲》色彩斑斕,卻凌而不亂,充滿著喜悅之感;李叔同的《詠菊》卻詩中含畫,加深了讀者對菊花的印象。兩詩殊途同歸。

    尾聯,李叔同用了陶淵明愛菊的典故。

    飲酒

    陶淵明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英雄所見略同,陶淵明若知道千年之後有這樣一個翩然才子與他同樣愛著菊花,亦會大感欣慰,淡然舉杯。

    此詩,李叔同詠的是菊花,感懷的卻是時事,是自身。彼時,清政府搖搖欲墜,外有列強環伺,內有慈禧弄權,猶如四季之寒冬。而當時李叔同,恰風華年少,心中懷有夢想,有救世之渴望,願做濁世之傲菊,迎霜而放。他的這種渴望直到出家為僧之後,都沒有忘懷,依然寫下「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之語。

    千秋興亡,詩底一言。自古以來,莫不如是。

    關於菊花,李叔同在寫給柳亞子的一首詩中,云:「亭亭菊一枝,高標矗晚節。雲何色殷紅,殉教應流血。」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兩兩對照來讀,別有一番滋味。

    獨·救國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日本開始全面侵華,整個華夏大地再次陷入戰火之中。

    彼時,弘一大師剛剛結束在南普陀舊功德樓開講的《隨機羯磨》,受青島湛山寺倓虛和尚邀請赴青島講律,臨行之前,與其約法三章。具體內容據陳星在《說不盡的李叔同》一書中所講是:一、不為人師;二、不開歡迎會;三、不登報吹名。到了青島後,弘一大師除講律弘法外,一律不見客。當時,青島市長沈鴻烈聽說曾經的大才子李叔同、如今的弘一大師來到了青島,忙親自前往拜訪。可惜,他卻吃了閉門羹。此後,他又設素宴,邀請弘一大師赴宴,再遭拒絕。為防沈鴻烈再邀請,他手書一首北宋惟正禪師的偈語派人帶了過去。偈語云:「昨日曾將今日期,出門倚仗又思惟。為僧只合居山谷,國士筵中甚不宜。」

    是秋,北方戰事爆發。眼見戰火就要燒到青島,許多友人勸弘一大師早日離開青島,大師言有約在前,一律謝之。他態度堅決,云:「為護法故,不怕炮彈。」直到十月份,弘一大師才決定前往上海小住,然後取道廈門。那時,上海已經處於戰亂之中,只有租界尚能暫時避亂。關於這段經歷,弘一大師的俗家好友夏丏尊先生,曾在《懷晚晴老人》一文中有詳細記載:

    ……我接到他的信,說要回上海來再到廈門去。那時上海正是炮火連天,炸彈如雨,相比之下,青島還很平靜。我勸他暫住青島,並報告他我個人的損失和困頓的情形。他來信似乎非要回廈門不可,叫我不必替他過慮……

    在大場陷落的前幾天,他果然到上海來了,從新北門某旅社打電話到開明書店找我。我不在店,雪村先生代我去看他。據說,他向章先生詳問我的一切,逃難的情形,兒女的情形,事業和財產的情形,什麼都問到,章先生逐項報告他,他聽到一項就念一句佛。我趕去看他已在夜間,他卻沒有詳細問什麼。幾年不見了,彼此都已覺得老了。他見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對我說道:「世間一切,本來都是假的,不可認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寫過一幅金剛經的四偈了嗎?『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現在正可覺悟這真理了。」

    弘一大師計劃在上海停留三天,然後再回廈門去。第三天,夏丏尊又去看望他。

    大師住的旅館,正靠近外灘,日本人的飛機就在附近狂轟濫炸。一般人住在裡面,似乎每隔幾分鐘就要受驚一次。可弘一大師鎮定自若,只是微動著嘴唇端坐念佛。隨後,大師動身前往了廈門。

    他在廈門的居室上,題額曰:「殉教堂」。

    並聲明:「吾人吃的是中華之粟,所飲的是溫陵之水,身為佛子,於此時不能共紓國難於萬一,自揣不如一支狗子!」

    此外,他還手書:「念佛不忘救國,救國不忘念佛」,並加跋語:「佛者,覺也。覺了真理,乃能誓捨身命,犧牲一切,勇猛精進,救護國家。是故救國必須念佛。」彼時的弘一大師已經接近六十歲,可是,他一片赤誠的愛國之心並沒有因為出家而消失,反而愈加純粹起來。這一刻,彷彿又見到二十出頭的李叔同,白衣勝雪,鏗鏘有力地喝道:「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

    弘一大師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加入到了抗日浪潮中,一直持續到他生命的最盡頭。1939年,大師六旬初度,諸多好友為他徵集詩文,以示紀念。柳亞子寄來賀詩,云:

    君禮釋迦佛,我拜馬克思。

    大雄大無畏,跡異心豈殊。

    閉關謝塵網,君意嫌消極。

    願持鐵禪杖,打殺賣國賊。

    他寫過一首詩答柳亞子:「亭亭菊一枝,高標矗晚節。雲何色殷紅,殉教應流血。」如同秋菊一樣,歷經風霜,卻更加嬌艷,或許,這真是大師晚年的寫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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