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紛,紛,紛,紛,紛,紛……
惟落花委地無言兮,化作泥塵;
寂,寂,寂,寂,寂,寂……
何春光長逝不歸兮,永絕消息。
憶春風之日瞑,芳菲菲以爭妍;
既乘榮以發秀,倏節易而時遷。
春殘,覽落紅之辭枝兮,傷花事其闌珊;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遞嬗兮,俯念遲暮。
榮枯不須臾,盛衰有常數;
人生之浮華若朝露兮,泉壤興衰;
朱華易消歇,青春不再來。
這是李叔同出家之後創作的作品,彼時他三十七歲,剛剛接觸到佛法的博大精深。曹聚仁認為,李叔同後期創作的三首詩,恰好代表了他心靈的三重境界:《落花》是第一首,《月》、《晚鐘》分別為其二其三。曹聚仁認為,「這(指《落花》)是他中年後對於生命無常的感觸,那時期他是非常苦悶的,藝術雖是心靈寄托的深谷,而他還是覺得沒有著落似的。」
第一句,六個「紛」字,寫出一股落花零落的紛亂之感,令人觸目惋惜。此句有點類似於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泠清清,淒淒慘慘慼慼。」
此句暗用耳熟能詳的名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此句堪稱婦孺皆知,可是,熟悉其作者的,卻微乎其微。實際上,這是龔自珍的一首《乙亥雜詩》,現將全詩摘錄,以饗讀者。
乙亥雜詩
龔自珍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第三句又是六個「寂」,其藝術效果類似於第一句,更是將第一句描擬的場景加以昇華,多了「自我」的情感意識。
「春光長逝不歸」,惜時之語。「消息」,指音信。蔡琰《悲憤詩》:「迎問其消息,輒復非鄉里。」其實,「消息」一詞最早出現於《易經》:「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意思是說,太陽到了中午就要逐漸西斜,月亮圓了就要逐漸虧缺,天地間的事物,或豐盈或虛弱,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有時消減,有時滋長。由此可見,我國古代就把客觀世界的變化,把它們的發生、發展和結局,把它們的枯榮、聚散、沉浮、升降、興衰、動靜、得失等變化中的事實稱之為「消息」。
緊跟著,李叔同描述了春日時百花盛開,群芳鬥艷的景色。「榮」,草木茂盛。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木欣欣以向榮。」「倏」,極快地,忽然。「節」,季節。「易」,改變。在作者看來,節易時遷,都是無可奈何之事。然而,春日終究會殘去,落紅終究會辭枝,花事終究會闌珊。
「闌珊」,蘇軾《減字木蘭花》詞:「官況闌珊,慚愧青松守歲寒。」李煜《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已矣」,完了,逝去。
「遞嬗」,依次更替,逐步演變。《明史·周敬心傳》:「昔楚平王時,琢卞和之玉,至秦始名為璽,歷代遞嬗以訖後唐。」王韜《變法中》:「自漢以來,各代遞嬗,征誅禪讓,各有其局。」
「榮枯不須臾,盛衰有常數」,此句中雖包含著禪機,卻有著「宿命論」的影子,讀者注意辯證接受。
「泉壤」,猶泉下,地下。指墓穴。潘岳《寡婦賦》:「上瞻兮遺像,下臨兮泉壤。」《晉書·孫綽傳》:「雖沒泉壤,屍且不朽。」王玉峰《焚香記·往任》:「忽然暈倒在地,險些一命歸泉壤。」看著昨日春光,今日落花,李叔同不得不感慨,人生猶如朝露,最終不過是興衰榮辱一切隨風而逝,何必強求?彷彿是宿命,李叔同在少年時,便寫過「人生猶如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之類的句子。
《落花》並不算完美之作,彼時的李叔同剛剛出家,對於佛法的研究尚未深入,多少有些消極心理。當然,這是他的自我救贖的過程,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步。
或許是為了追求更高的心靈境界,李叔同最終走上了鑽研佛經、捨命弘法的不歸之路。
獨·弘法
孔子云:「不患人之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一個人若是有恆心,便是再艱苦的環境也擋不住他煥發光彩;而一個人有了成就,必然是萬眾矚目。出家之後的李叔同,日子過得特別艱困,始終過著漂泊無定的生活,然而他的成就卻是驚人的,盛名遠播。幼年之時,他出生於官宦之家,可謂錦衣玉食;少年之時,他流連大上海,可謂繁華如夢;就算他家族破產後,亦是不擔心吃住。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妙人竟能忍受律宗近似於苛刻的苦修。
可是,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民國十年(公元1921年),四十二歲的弘一大師在溫州慶福寺內完成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的初稿。民國十二年(公元1923年),與尤惜陰居士合撰《印造佛像之功德》,並為杭州西泠印社書《阿彌陀經》一卷。民國十五年(公元1926年),在廬山寫《華嚴經十回向品·初回向章》,被太虛大師推為近數十年來僧人寫經之冠。
除撰寫編著經書外,弘一大師更注重於講經,並參與佛學院的改革。二十年來,他四處漂泊,於金仙寺、伏龍寺、妙釋寺、承天寺等寺院中講律,弘揚南山律宗。直到民國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圓寂之前,弘一大師仍在靈瑞山、泉州等地講經。
因為他在佛法上的貢獻,被公認為是中國近現代佛教史上最傑出的高僧之一,更是南山律宗的第十一代世祖。
關於其弘法途中,亦有不少趣事,現略講一二。
民國二十四年(公元1935年)農曆四月,弘一大師決定去惠安弘法。在泉州出發之前,眾多法侶勸他不要去,因為要渡海,風浪很大,怕他的身體經受不住。然而,弘一大師認為弘法是可以捨棄性命的,豈能被區區海浪嚇住?於是,他婉謝了眾人,命傳貫、廣洽二人在泉州南門外乘帆船出海。果然,海上風高浪急,帆船顛簸得特別厲害,直在浪中打轉,就是不向前。弘一大師默誦佛號不停,終於化險為夷,在次日凌晨抵達崇武。然後,他們換乘小舟,抵達了淨峰寺。關於淨峰山,亦有著感人傳說。傳說中,此處是鐵拐李得道成仙之處。鐵拐李本是惠安人,某個冬日,他替母親燒飯,柴燒完了,一時著急,舉足入灶。此情此景,恰好被雲遊至此的呂洞賓發現了,他認為此人此舉是性情之體現,遂度他仙去。
淨峰寺始建於唐代,地處海濱,環境曠達優美。弘一大師一到這裡,就被此地的景致給迷住了。他後來給友人寫信:「今歲來淨峰,見其峰蒼古,頗適幽居,遂於四月二日入山,將終老於是矣。」當然,願望畢竟是願望,為了弘法,他無法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只能繼續上路。
李叔同《達摩祖師像》
還有一個趣事是這樣的。某日,月白風清,弘一忽然靜極思動,想要遊山玩水。他招呼著門徒說:「我欲駕小艇,游滄海;攜杖履,越高山。有人願陪我而行嗎?」
彼時,弘一大師已廣有名氣,自然有沙彌應聲,道:「大師之命,敢不追隨?只要不像孔子『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便行了。」
弘一大師笑道:「那孔子出行,子路隨從。斯時,子路高興異常。今次,你陪我遊玩,不會抱著和子路一樣的心吧?」
弘一大師話音剛落,與他相熟的弘傘法師道:「孔子憂國憂民,心有不甘,才有那樣的話。師兄萬法隨緣,已達『境不隨緣起』的境界,所以說遊玩只是遊玩而已。」
當然,南山律宗講究的是條條戒律,弘一大師是不可能真的遊玩的,他那樣說,只不過是為了點化眾僧而已。其實,弘一大師終日埋首在故經之內,既有南山律法,更有藏經,或窗簾半卷,或一燈如豆,難免神思枯竭;或許,他遊玩一番,放鬆放鬆,也是件好事。
由此可見,弘一大師的弘法,不是枯燥無味的講經,有身體力行,有妙語點化……如同他在俗時的教育一樣,因人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