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28章 一思量,一回首
    《秋柳》

    堤邊柳到秋天,葉亂飄,葉落盡,只剩得細枝條。

    想當日綠蔭蔭,春光好;今日裡冷清清,秋色老。風淒淒,雨淒淒。

    君不見眼前景已全非,眼前景,已全非,一思量,一回首,不勝悲。

    此作具體創作年代已不可考,大抵在其出家前一兩年內。彼時,他已經有了出家的思想,因此這首詞裡多少受到一些影響,頗具有些禪意。值得一提的是,這首詞的作曲者亦是李叔同。

    整首詞,簡潔平話到極致,李叔同絲毫沒有炫耀自己的文字技巧,卻渾如天成,自有天然情韻流出,動人無比。第一句,以白描手法,將秋天到、柳葉辭枝的場景,描繪得歷歷在目。白描原是一種繪畫技巧,後來也應用到文學領域,成為一種常用的表現手法,即主要用樸素簡練的文字描摹形象,不重詞藻修飾與渲染烘托。魯迅先生曾說:「白描卻沒有秘訣。如果要說有,也不過是和障眼法反一調: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而已。」

    古詩中,不乏這種用法,較為出色的有蘇軾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白描,不尚華麗,務求樸實,恰好符合李叔同中後期的心理。因此,這段時間其詩詞作品大量使用白描手法,秉筆直書,情真意切,可見肺腑。

    第二句,回憶春日時綠柳成蔭的勝景。「春光好」,歐陽炯詞云:「天初暖,日初長,好春光。」歐陽炯是個很有趣的詩人,他的一首《清平樂》格外有趣,可謂奇文,摘錄於此,以饗讀者。

    清平樂

    春來階砌,春雨如絲細。春地滿飄春杏蒂,春燕舞隨風勢。

    春幡春細縷春繒,春閨一點春燈。自是春心繚亂,非干春夢無憑。

    此詞在意境上毫無出彩可言,不過是一般的春愁之作,難得的是用字特別。詩詞忌諱重字,但句句重複同一字這種特殊手法,五代之前就有了,如《西洲曲》中重複的「蓮」字。然而,像歐陽炯這樣,八句中竟然用了十個「春」卻不感覺彆扭,可謂奇也!

    回憶春日勝景之後,李叔同又將筆觸折轉回到眼前,一番對比之後,更顯得淒風苦雨。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一思量,一回首,不勝悲。這一句寫得極好,頗有些宋詞風韻。「思量」,思念的意思。元縝《和樂天夢亡友劉太白同游》詩云:「閒坐思量小來事,只應元是夢中游。」《敦煌曲子詞·風歸雲遍·征夫數載》:「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誰為傳書與表妾衷腸。」宋徽宗《燕山亭》詞:「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

    千古以來,最讓人欷歔的思量,則是「不思量,自難忘」。

    江城子

    蘇軾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

    此詞中,李叔同「思量」何人,「回首」何物,已經難以考證。但,無外乎過去之景,過去之情。或許是戲文台上的一句戲詞,或許是櫻花飄零下的倩麗幽影。在我看來,後者應該是居多的,畢竟是十二載的恩情,細細回想起來,自是「不勝悲」。這樣的悲,又豈是一個「慈悲」能夠救贖的?

    獨·慈悲

    李叔同的出家,對一個人造成的傷害最大,那就是他的日本籍夫人,枝子。李叔同在天津的妻子俞氏自王氏過世後,已經習慣了他的冷漠,如今他出家了,她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而枝子,這個櫻花般純潔的女人,則是由天堂掉落到了地獄。前一刻,她擁有一個愛她的丈夫,有一個完整的家;後一刻,她的丈夫突然出家了,所有的幸福,像玻璃一般破碎,如同她的心一樣,掉落了一地。

    她是他的妻,更是她的愛啊!

    十二載歲月,從十七歲起,最美好的年華全部給了他,彷彿生來就是為了等待他,等待相遇,等待他回家。而如今,連「等待」這樣的奢求都成了絕望。她是流著淚回日本的,回去後,更是以淚洗面,相信愛,又質疑愛。幾年之後,她決定去中國,她要當面問他,什麼是愛?難道十二年的相濡以沫都抵不上一個虛無的信仰嗎?

    不久之後,她便來到了杭州,在李叔同出家的虎跑寺外,等待他的接見。

    彼時,他在虎跑寺內誦經。裊娜的香煙自紫爐中緩緩飄起,慢慢地,浸染了他的僧衣,甚至整個人都變得虛無起來。

    言性惡者。如十不善、體是違理、無論大聖制與不制、若作違行感得苦果、故言性惡。是故如來制戒防約。若不制者、業結三塗、不在人道、何能修善。故因過制、從本惡以標名、禁性惡故名為性戒。

    ……

    時光在經文中流淌。

    小沙彌稟報道:「大師,寺院外有一婦人求見。見或不見?」

    回答他的,是一聲高過一聲的木魚。

    經房中的味道似乎變了,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獨特的氣息,叫做等待。弘一一顆一顆地撥弄著手中的念珠,心靜如水。天漸漸暗了,淡淡地飄起雪來。雪並不大,好似十多年前的那樹盛開的櫻花,輕輕淺淺的。他緩緩地睜開眼,道:「她還在嗎?」他不知道,緊閉了一天的眼裡,已經佈滿了血絲。

    「不在了。」

    「哦。」不知為何,他的心裡有一絲失落。

    「可是,大師,那婦人讓我轉告大師,她會一直在西湖之上泛舟等待的。」

    「那好,走吧。」

    「這……現在是晚上了……」

    小沙彌的話還未說完,眼前已飄過一片僧衣,弘一瘦且高的身影踱出了房門。小沙彌糊塗了,忙跟了上去。他根本搞不懂,大師究竟是想見,還是不想見。

    雪雖不大,卻白了整個西湖。

    弘一深深吸了口氣,道:「好冷。」

    船緊緊地行在西湖之上,清晰地聽到船槳打在水裡的聲音。不久,他便看到了一艘孤零零的小船,船頭上站了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是枝子。

    他輕輕一躍,跳上了船甲。

    她仔細地看著他,泛著青光的頭皮,有些消瘦的臉頰,洗得泛白的僧衣——這還是他風流倜儻的丈夫嗎?不知為何,所有千言萬語化作了兩個字。

    「叔同——」

    他雙手合十,道:「請叫我弘一。」

    淚水一下子溢了出來。「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麼是愛?」

    他看著蒼茫的湖面,看著不遠處的斷橋殘雪,看著枝子歷經風塵的臉,許久之後,呢喃道:「愛,就是慈悲。」

    「慈悲?」

    他不回答,轉身走上了來時的船,調開船頭,一槳一槳地劃向彼岸。看著漸行漸遠的背影,枝子知道,自己永遠失去了這個男人。她高聲問道:「先生,你對世人慈悲,為何獨獨傷我?」

    「先生,你對世人慈悲,為何獨獨傷我!」

    不知道,弘一大師有沒有聽到這句話,只知道,他再也沒有回頭。

    枝子無法控制自己,失聲大哭。

    這是他們夫妻最後的相見,此後,天涯海角,永不相逢。或許,餘下的無數歲月,唯有枝子枯坐在不忍池旁,看著櫻花一片一片地落下,然後點點滴滴地回憶與他相逢的每一個場景。是的,她記得,第一次見面他穿著淺色洋裝,英俊得讓人怦然心動;她記得,來到中國後,他總是布衣布鞋,清清淡淡;她記得,十二年的精心呵護,十二年的「白頭偕老」。到最後,一襲袈裟將他們分離,咫尺卻天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他不愛她,而是他愛她,卻不願再相見。

    終於,湖面上只剩下了湖水,小船連影子都消失了。

    她終究成為他紅塵裡愛的絕唱。

    多年之後,弘法之餘,他會想起曾經嗎?他愛過很多女人,亦有很多女人深愛著他,他疲憊於世俗的愛,於是將自己獻給了佛。愛是慈悲,小愛不如大愛。

    病重之時,他對一直侍奉在身側的妙蓮法師道:「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裡流淚,這不是留戀人間,或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

    這憾事包括對枝子的愛嗎?

    我相信,總歸是有那麼一點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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