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27章 不如歸去歸故山
    《歸燕》

    幾日東風過寒食,秋來花事已闌珊,

    疏林寂寂變燕飛,低徊軟語語呢喃。

    呢喃呢喃。雕樑春去夢如煙。

    綠蕪庭院罷歌弦,烏衣門巷捐秋扇。

    樹杪斜陽淡欲眠,天涯芳草離亭晚。

    不如歸去歸故山。故山隱約蒼漫漫。

    呢喃呢喃,不知歸去歸故山。

    這首詩歌的創作時間同樣不確定,不過,從其中的主題「嚮往自然,歌贊歸隱」來猜測,應該是李叔同臨近出家時的作品,時間大約在1916年至1918年間。

    《歸燕》的作曲者是英國的赫拉(JohnPyleHullak,1812—1884年)。

    「寒食」,即寒食節,又稱「禁煙節」、「熟食節」、「冷節」(在冬至後105日,即清明前的一兩天),相傳最早起源於春秋時代的晉國。這一天,民間禁止生火,只能吃備好的熟食、冷食,故而得名。據說,該節日是為了紀念晉國公子的臣子介之推。春秋時,晉國公子重耳流亡列國,介之推護駕跟隨立下大功,相傳他曾經割下大腿上的肉給重耳充飢。重耳返國即位,當了國君,就是晉文公。而此時介之推卻與母親隱居綿山(即現在的山西介休縣),晉文公派人請他,但他躲在山中不肯出來。於是晉文公下令燒山,想把介之推逼出來。不料介之推死也不願出山,結果和母親一起被燒死了。晉文公非常難過,將介之推葬在綿山,還修了廟,並將綿山改稱為介山。為紀念介之推,晉文公又下令把介之推被燒死的這一天定為寒食節,以後年年歲歲,每逢寒食節都要禁止生火,吃冷飯,以示追懷之意。

    韓翃曾作過一首《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第一句多少有《寒食》的影子。關於「花事」、「闌珊」,前文中已作出解釋,此處不贅述。

    次句從聲音出發,講林中之燕。「呢喃」二字重複,愈見燕子的可愛。

    「雕樑」,史達祖《雙雙燕》:「還相雕樑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燕子尤其喜歡繞樑而飛,古人認為是吉祥之兆。史達祖的這闋《雙雙燕》寫得極好,讀者不妨細讀慢品。

    雙雙燕

    史達祖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並。還相雕樑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螟。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欄獨憑。

    此詞雖好,但不少人拚命毀之,最出力者便是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他這樣說:「獨怪史梅溪之沉鬱頓挫,溫厚纏綿,似其人氣節文章,可以並傳不朽,而乃甘作權相堂吏,致與耿怪、董如璧輩並送大理,身敗名裂,其才雖佳,其人無足稱矣。」主要原因,還是其品節有虧,曾作過權臣韓胄的堂吏。

    「綠蕪」,李煜《虞美人》「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宋代陳克《菩薩蠻》:「綠蕪牆繞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階飛,烘簾自在垂。玉鉤雙語燕,寶甃楊花轉。幾處簸錢聲,綠窗春睡輕。」

    「烏衣門巷」,薩都剌《滿江紅·金陵懷古》詞:「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宋書·謝弘微傳》:「嘗共宴處,居在烏衣巷,故謂之烏衣之遊。」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烏衣巷,是三國東吳時的禁軍駐地。由於當時禁軍身著黑色軍服,故此地俗語稱烏衣巷。東晉時以王導、謝安兩大家族,都居住在烏衣巷,人稱其子弟為「烏衣郎」。入唐後,烏衣巷淪為廢墟。

    筆者居住在南京,曾多次去過夫子廟。如今的烏衣巷躲在夫子廟的角落裡,顯得毫不起眼,若不是朋友介紹,恐怕我也會直接錯過。歷史的車輪如此宏大,轟轟而過,絲毫不在乎世人的感受,將尊榮富貴一一埋葬。直到最後,不過是「樹杪斜陽淡欲眠,天涯芳草離亭晚。」

    「不如歸去歸故山」,此處,李叔同是勸燕子歸去,何嘗不是勸自己?可是,他的歸宿在何方呢?「故山」,舊山,喻家鄉。應瑒《別詩》之一:「朝雲浮四海,日暮歸故山。」司空圖《漫書》詩之一:「逢人漸覺鄉音異,卻恨鶯聲似故山。」秦觀《呂與叔挽章》之一:「追惟獻歲發春間,和我新詩憶故山。」

    可是,故山顯得那麼的遙遠,一片蒼茫地隱約在夜色裡,如何能夠到達?

    末句重複主題,歸隱之意更加濃烈。

    總而言之,《歸燕》是思歸或催人歸去之辭,或許李叔同也曾在出家與不出家之間徘徊過,寫此詩,大抵用以堅定自己的決定。最終的結果證明了,他終究「歸去歸故山」。

    獨·出家

    關於李叔同出家的緣由,我在序言《從這裡出發》中已經分析過了,此處不贅述。此節簡單講一下李叔同的出家經過。

    民國七年(公元1918年)農曆七月十三日,李叔同告別了任教六年的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正式出家為僧。在此之前,他曾先後數次請辭離開浙一師,卻因為夏丏尊的挽留留了下來。

    出家之前,李叔同決議斬斷紅塵中的一切俗事,將平日所用物品和書籍作品等分贈友人、學生。更是花了一晚上的時間,為他的同事兼好友姜丹書寫了《姜母強太夫人墓誌銘》石碑碑文,碑文末有「大慈演音書」的落款。早在去歲春日,姜丹書之母患病離世後,他便請李叔同為其母書寫墓誌銘。李叔同雖然答應了,卻因為種種俗事,一直未能寫成。現在,就快跳出紅塵了,他終於完成了一份好友的囑托。

    翌晨,李叔同即出家為僧,姜丹書聞訊後,立即趕到了李叔同房中,早已是人去樓空。其書桌上卻端放著墨汁剛干的《姜母強太夫人墓誌銘》。這篇墓誌銘後來被姜丹書托人模勒在石上,製成了寬67公分、高63公分、厚12公分的石碑,碑中實計549字。其書法乳魏碑,氣度雄深雅健,實可謂達到了化百煉鋼為繞指柔的境界,可謂直取魏室的上乘之作。

    《弘一大師永懷錄》(大雄書局1943年版)記錄了姜丹書與李叔同的對話,內容關於李叔同出家事宜。

    上人之將為僧也,余曾問之:「何所為?」曰:「無所為。」曰:「君固多情者,忍拋骨肉耶?」則答曰:「譬患虎疫死焉,將如何?」

    這樣的回答讓姜丹書很無奈,不得不接受李叔同出家的現實。他覺得,李叔同出家並非厭世,更非欺世,而是參透了人生,飄然出世……姜丹書是李叔同的老友,同校共事多年,又同居一樓,因此,他知道許多李叔同的生活瑣事。在《追憶大師》一文中,他寫道:「……上人相貌甚清秀,少時雖錦衣紈褲,風流倜儻,演新劇時好扮旦角,然至民元在杭州為教師時,已完全布衣,不著西裝;上唇略留短髭,至近出家年份,下顎亦留一撮黃鬍子,及臨出家時,則剪幾根黃鬍子包贈日姬及摯友為紀念品,及既出家,當鬚髮剃光而成沙門相矣。……」文中提及的「剪幾根黃鬍子包贈日姬」,贈送的便是那位癡情的日本姑娘枝子(關於李叔同日本妻子的姓名已不可考,有稱枝子,有稱雪子,亦有稱其為福基……其實,不管她姓甚名誰,與李叔同的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戀總歸是錯不了的)。

    李叔同的好友夏丏尊在《索性做了和尚》中,這樣描述與剃度後的李叔同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

    暑假後,我就想去看他,忽然我父親病了,到半個月以後才到虎跑寺去。相見時我吃了一驚,他已剃去短鬚,頭皮光光,著起海青,赫然是個和尚了!笑說:「昨天受剃度的。日子很好,恰巧是大勢至菩薩生日。」

    「不是說暫時做居士,在這裡住住修行,不出家的嗎?」我問。

    「這也是你的意思,你說索性做了和尚……」

    我無話可說,心中真是感慨萬分,他問過我父親的病況,留我小坐,說要寫一幅字,叫我帶回去作他出家的紀念。回進房去寫字,半小時後才出來,寫的是楞嚴大勢至念佛圓通章,且加跋語,詳記當時因緣,末有「願他年同生安養共圓種智」的話。臨別時我和他約,盡力護法,吃素一年,他含笑點頭,念一句「阿彌陀佛」。

    夏丏尊的感慨應該是巨大的。其實,他認識的李叔同,就算在出家之前,已經是內斂許多了。在浙江的這些年,李叔同沒有當年滬上「二十文章驚海內」的張揚,亦沒有走馬章台的風流倜儻,更沒有悲憤感慨、匣底蒼龍的壯懷——彼時,他只是一個樸素的老師,一個教書育人的先生。可是,就算如此,歲月的厚重依舊掩蓋不住他的光芒。他的一言一行,每一幅繪畫、書法,每一首詩詞都讓同事讚歎,讓學生敬服。

    我常常在想,若是夏丏尊見過聲色場上白衣如雪的李叔同,還會覺得與當下一身僧衣低語「阿彌陀佛」的,是同一個人嗎?或許,他的感慨會來得更大吧。

    生命中的一切繁華他都已經嘗過,再沒有什麼可以打動他了。李叔同已經把在上海飛揚放縱的自己埋葬了,等待他的,是佛國的寧靜和解脫。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