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25章 芳草碧連天
    《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這首著名的離歌作於民國四年,即1915年。彼時,李叔同已經三十六歲,仍執教於浙江第一師範學院,並應江謙之聘,兼任南京高等師範功課。據說,此詞是為了送別他的摯友,天涯五友之一的許幻園而作。

    在上海期間,李叔同長期借住於許幻園的家中,即南城草堂,兩人產生了深厚的友情。彼時,他們詩文唱和,提倡移風易俗,宣傳男女婚姻自主,一度成為社會革新浪潮中的一分子。然而,二次革命失敗後,袁世凱稱帝,一系列的社會變革、動盪導致許幻園家中的百萬家產蕩然無存。一怒之下,許幻園決定上京找袁世凱討回公道。其實,細究下來,許幻園家與袁世凱祖上是通好之家,所以許幻園才會抱有幻想,有了此行。離別時,李叔同百感交集,寫下這首膾炙人口、流傳至今的作品。

    《送別》曲調取自美國作曲家約翰·P·奧德威(JohnPondOrdway)的《夢見家和母親》(DreamingofHomeandMother)。《夢見家和母親》是首「藝人歌曲」,流行於19世紀後期,由塗黑了臉扮演黑人的白人演員領唱,音樂也仿照黑人歌曲的格調創作而成。奧德威是「奧德威藝人團」的領導人,曾寫過不少藝人歌曲。

    該詞的創作,多少受到日本歌詞作家犬童球溪的影響。早在李叔同留學日本時,犬童球溪有一首《旅愁》,風靡一時,幾乎人人都能傳唱。那首《旅愁》也是採用了《夢見家和母親》的旋律。

    旅愁

    犬童球溪

    西風起,秋漸深,秋容動客心。獨自惆悵歎飄零,寒光照孤影。

    憶故土,思故人,高堂念雙親。鄉路迢迢何處尋,覺來歸夢新。

    很明顯,李叔同的《送別》在格調上要高於這首《旅愁》。至於曲調,李叔同並沒有完全沿用《夢見家和母親》的旋律,而是做了一定的修改,結合韻律感十足的文字,兩者完美融合起來。歌曲為單三部曲式結構,每個樂段由兩個樂句構成。第一、三樂段完全相同,音樂起伏平緩,描繪了長亭、古道、夕陽、笛聲等晚景,襯托出寂靜冷落的氣氛。第二樂段第一樂句與前形成鮮明對比,情緒變成激動,似為深沉的感歎。第二樂句略有變化地再現了第一樂段的第二樂句,恰當地表現了告別友人的離愁情緒。

    長亭、古道、芳草、藍天、晚風、翠柳、夕陽、青山。一二句完全是由一組意象構成的完美畫面。「長亭」「古道」自古以來便是送別之景,柳永《雨霖鈴》:「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芳草」這一意象也是用來比喻離情,《楚辭·招隱士》中有「王孫游兮不歸,芳草生兮萋萋」之句。「晚風拂柳」更是專寫惜別,「柳」與「留」諧音,多傳達怨別、懷遠等情思。古人送別,多折柳相送,表示挽留之意。《詩經·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戴叔倫《堤上柳》:「垂柳萬條絲,春來織別離。」「夕陽」,點名送別的具體時間,正是一個秋日的傍晚。「山外山」既是實寫景色,又比喻從此將天各一方,難以再見,將離愁別緒推到極致,似乎都籠罩在「夕陽」之下,給人一種既美好又無奈的惋惜之感。

    類似這樣用大量意象堆砌成句的,還有馬致遠的著名元曲《天淨沙·秋思》。

    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同樣是寫旅愁,此作的藝術成就遠遠高於犬童球溪的《旅愁》。

    天涯海角,形容相隔極遠。徐陵《武皇帝作相時與嶺南酋豪書》:「天涯藐藐,地角悠悠了,陰謀詭計面無由,但以情企。」此時,天涯五友已經死的死,散的散,再也沒有當初聚集在南城草堂時,縱酒高歌的風采了,李叔同才感歎「知交半零落」。既然如此,只能用一杯濁酒再送別許幻園,強打起笑容,送他離開了。從此之後,他們只能在清冷的夢裡再相逢了。

    最後一段與第一段相同,這種重複的樂句在歌曲中並未給人以繁瑣、絮叨的印象,反而加強了作品的完整性和統一性,賦予它一種特別的美感,將夕陽下依依惜別的場景描擬到了極致,使得整首詞哀而不傷。這種重複的手法,在古詩創作中常常能遇到。

    自古以來,送別之作很多,膾炙人口的亦不少。因為,那樣依依惜別之景,總是更能觸動人柔軟的內心,便是灑脫如李白者,也會忍不住吟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王維更是「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送元二使安西》)王勃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有著毫不遜色的語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這些都是送別詩中千古流傳的名句。

    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則與李叔同的《送別》在意境上有相通之處:「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除此之外,在《送別》中還能看到范仲淹的《蘇幕遮》、馬致遠的《天淨沙》、王實甫《西廂記》「送別」一折的影痕。

    蘇幕遮

    范仲淹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西廂記·長亭送別

    王實甫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然而,唯有這首《送別》傳唱至今,經久不衰。主要原因是,其意象、語言基本上是對中國古典送別詩的繼承。長亭飲酒、古道相送、折柳贈別、夕陽揮手、芳草離情,《送別》將這些意象都集中起來,強烈地震撼著中國人的離別「集體無意識」。所以,《送別》也就成為中國人離別的一種文化心理符號。

    在我看來,《送別》之所以成功,最主要的原因不外乎四個字:情真意切。即以景寫情,情景交融。

    情與景的關係,歷來是詩詞創作的基本問題,《禮記·樂·記》提出:「凡音之起,由人心之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劉勰《文心雕龍》闡述得更是徹底,提出「應物斯感」、「情以物遷」的論點,即人的主觀感情系由對客觀事物的反應產生的,也只有憑借外物才能表現出來。唐代日本僧人空海所著《文鏡秘府》進一步提出了情思與景物須相諧合的見解,即「須景與意相兼」、「詩不可一向把理,皆須入景,語始清味。詩一向言意,不清及無味;一向言景,亦無味,事須景與意相兼始好」。到宋代時,對情與景的處理,顯得更為深刻,范希文《對床夜話》云:「景無情不發,情無景不生」「化景物為情思」。明人謝榛《四溟詩話》提出「情景孤不自成」,認為「作詩本乎情景,孤不自成,兩不相背……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到了清代,王夫之《姜齋詩話》云:「不能入景語,又何能情語邪?」《蕙風詞話》、《人間詞話》,這兩部享有「雙璧」之稱的詞話中,也都提到了情與景的關係。況周頤認為:「蓋寫景與言情,非二事也。」王國維則是一語中的:「一切景語皆情語。」

    正是巧妙地處理好二者關係,處處皆情,句句皆景,《送別》才顯得如此動人,與讀者、聽眾形成心靈共鳴。

    值得一提的是,《送別》曾被多部電影選作主題曲或插曲,如《早春二月》、《城南舊事》等。台灣女作家林海音在其自傳體小說《城南舊事》中兩次提到《送別》這首歌。她記錄的歌詞: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綠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城南舊事》中,林海音將之稱為「歡送畢業同學離別歌」,所以改動了部分字句,將「一觚濁酒盡余歡」等不適合學生演唱的句子修改了。

    時至今日,在一個陽光酥松的午後,或是滴著雨的黃昏,聽一曲《送別》總會惹得人心頭愁緒翩躚的。

    無論如何,此作堪稱千古離歌第一。

    獨·第一

    李叔同諸藝皆精,西洋畫、書法、話劇等等,在文化藝術領域都佔有著重要的地位。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創造了數個中國第一,令人不得不佩服。

    早在日本留學之時,他就與留日同學曾存我、吳我尊、謝抗日、李濤痕、歐陽予倩等創立春柳社於東京,研究西洋戲劇。李叔同曾親自扮演「茶花女」及「黑奴呼天錄」等劇主角,名噪一時,實為我國新劇之濫觴。這是大師創造的第一個中國第一,涉及領域:話劇。

    同樣是在日留學期間,李叔同獨立主編《音樂小雜誌》,於日本印刷,回上海發行,此為中國第一份音樂雜誌。《音樂小雜誌》第一期《樂史》欄發表的《樂聖比獨芬傳》(比獨芬,現通譯為貝多芬),由李叔同根據日本石原小三郎《西洋音樂史》「刪竄成之」。與《樂史》相配合,《圖畫》欄刊登了李叔同署名為息霜的木炭畫《樂聖比獨芬像》。這是我國出版物上第一次刊登的西歐音樂家畫像。不僅如此,1913年李叔同在浙江第一師範編輯的《白陽》雜誌,也登載了由其門生李鴻梁創作的比獨芬像,因此可以看出,他對這位故去的德國偉大音樂家的崇敬傾慕之情。此項第一,涉及領域:音樂界。

    歸國後,李叔同執教於浙江省立第一師範,首次使用裸體模特教學,此為中國第一。涉及領域:教育界。

    關於這一點,文藝教育界存在異議,有人認為,第一次使用裸體模特教學的,應該是劉海粟大師,而不是李叔同。陳星卻證據鑿鑿地認為,這個第一屬於李叔同。在《說不盡的李叔同》一書中,他這樣論述:

    與一二十年前人們普遍認為劉海粟先生首開中國人體美術教學之先河的情況不同的是,如今有關中國誰最早使用人體模特進行美術教學的問題已有公論,即開創者為李叔同。其地點就是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其實劉海粟先生本人早就承認了這一點。1981年3月6日香港《新晚報》載有西維《雜文二題》,其中《大師》一題是作者寫訪劉海粟先生的,文中說:

    我忽起心念一動:「大師年輕時該和蘇曼殊認識的吧?」

    「當然認識!」

    「那麼弘一大師李叔同呢?」

    啊,提起這個民初的一代名士高僧,老畫家眼中竟閃動起異樣的光芒,微微激動地扭頭向夫人說:「她知道李叔同呢!——我們是很好的朋友。他出家苦修律宗,一次到上海來,許多當上高官的舊相識熱情招待他住豪華的房子,他都拒絕了,情願住在一間小小的關帝廟。我去看他:赤著腳穿雙草鞋,房中只有一張板床。我心裡難過得哭了;他卻雙目低垂,臉容肅穆。我求他一張字,他只寫了『南無阿彌陀佛』……」

    1914年,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採用人體進行美術教學,開中國人體美術教學之先河。後排右二站立者即為李叔同。

    大師性格中極惹人爭論的,是他「平生喜交政界權要」(引者按:此指劉海粟);然而老人談起故友當年扮「茶花女」如何漂亮、削髮前如何風流倜儻,如何首用人體寫生……那種孩子氣的興奮之情,又豈有一絲沾光炫耀之情?

    「近代人中,我只拜服李叔同一人——蘇曼殊只是聰明而已。李叔同畫畫、書法、音樂、詩詞樣樣都高明,我卻比他少了一樣——演戲!」快人快語,壯哉,大師!

    最後,陳星得出肯定的結論,道:「由此可見,劉海粟先生本人不僅承認中國最早使用人體模特進行美術教學的是李叔同,而他本人還對李叔同懷有一腔敬意。」他十分肯定,李叔同首次在教學中使用裸體模特是在1914年,而劉海粟則是在1915年。此項第一涉及領域:教育界。

    在教育上的先行之舉,李叔同還有許多。比如,他在1913年5月,浙一師校友會發行的《白陽》雜誌中,設計了封面,並用毛筆書寫石印。此外,他把自己創作的《春遊》三部合唱曲、《歐洲文學之概觀》、《西洋樂種概說》、《石膏模型用法》等一併刊發在《白陽》上。這種廣泛介紹西洋藝術的做法,在當時,尚是首例。

    此外,李叔同還是中國最早創作並倡導現代木刻之人。他的學生吳夢非(著名藝術教育家),在《「五四」運動前後的美術教育回憶片斷》一文中,寫道:「我們的課外組織有『漫畫會』、『樂石社』等,並曾出版《木板畫集》,這是自畫、自刻、自己印刷的作品,其中有李叔同、夏丏尊等的木刻。」與此同時,吳夢非還介紹說,李叔同曾經創作過一部《西洋美術史》,可惜,由於種種原因這部書稿散失了。若是能夠出版,定然是中國第一部西洋美術史。

    出家之前的李叔同彷彿有著無限的精力,在各個領域都取得了別人一生都無法取得的成就。或許,他有種預感,自己三十九歲之後的生命,將屬於佛,那麼就讓之前的歲月盡情揮灑燃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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