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
看明湖一碧,六橋鎖煙水。塔影參差,有畫船自來去。垂楊柳兩行,綠染長堤。颺晴風,又笛韻悠揚起。看青山四圍,高峰南北齊。山色自空濛,有竹木媚幽姿。探古洞煙霞,翠撲鬚眉。霅暮雨,又鐘聲林外起。大好湖山如此,獨擅天然美。明湖碧無際,又青山綠作堆。漾晴光瀲灩,帶雨色幽奇。靚妝比西子,盡濃淡總相宜。
這首《西湖》純粹寫景,將西湖美景濃縮於筆端,令人讀之,如沐春風,如賞山水。嚴格算來,《西湖》並不能算詩,亦不能算詞,而是一種歌詞,與元曲有些類似,卻又沒有元曲的「鄉里巴人」。此外,《西湖》還有些遊記散文的味道,清雅迷人,讀後唇齒留香。
《西湖》是可以演唱的,曲調是蘇格蘭作曲家亞歷山大·C·麥肯齊創作的一個三部合唱曲,悠揚清雅,輕靈纖渺。
李叔同與西湖最初的緣分是在光緒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彼時,他為參加鄉試到過杭州,在西湖邊住了一個月,可惜因為科考的壓力,如此美景不能飽嘗,只稍稍看了一下。後來,他任教浙一師後,情況就不一樣了。他在杭州一住就是十年,西湖的水光山色早就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陶醉於此,細細品味。恰如他自己所說:「在景春園樓下,有許多茶客,都是那些搖船抬轎的居多,而在樓上喫茶的,就只有我一個了。所以我常常一個人在上面喫茶,同時還憑欄看看西湖的風景。」
《西湖》的歌詞特別簡單,此處略微介紹一二。
「六橋」,指蘇堤上的六座拱橋,自南向北依次名為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和跨虹。橋頭所見,各領風騷:映波橋垂楊帶雨,煙波搖漾;鎖瀾波瀾不興、風平浪靜;望山橋東眺吳山,西觀丁家(山),層巒疊嶂,嵐翠可挹,山下環湖,更能領略到「四面荷花三面流,一城山色半城湖」的秀色;壓堤橋,舊稱「情人橋」,有詩贊曰:「茅家埠頭芳草平,第四壓低橋影橫;橋外飛花似郎意,橋邊深水似濃情。」東浦橋則是湖上最佳的觀日出之所;跨虹橋,顧名思義,最適合看雨後彩虹,彼時湖山沐暉,如入仙境。
「塔影」,指赫赫有名的雷峰塔,位於杭州西湖南岸南屏山日慧峰下淨慈寺前。
「颺」,同揚,飛揚、飄揚之意。
緊跟著,李叔同的視線環轉,寫湖面四周之景。山色空濛,竹木媚幽。有山自有古洞,探尋其中,卻又是另一種風情。李叔同用了「翠撲鬚眉」四字,極好。「鬚眉」,本意指鬍子和眉毛。《漢書·張良傳》:「四人者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餘,鬚眉皓白,衣冠甚偉。」此後代指男子。《紅樓夢》第一回:「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讀者不妨想像,「翠撲鬚眉」的場景,該是何等的有趣?
接著,李叔同描述了雨中西湖,更兼晚林鐘聲。最後,他不得不感歎,如此湖光山色,真是佔據了所有的天然之美。「擅」,佔有,據有。《戰國策·秦策》:「方五百里,趙獨擅之。」王勃《夏日宴宋五官宅觀畫障序》:「驚鴻擅美,丹青貴近質之奇;吐鳳摽華,宮徵得緣情之趣。」
最後一句,則是化用頌西湖的千古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
然而,我常常在思考,西湖帶給李叔同的僅僅是景色之秀美嗎?我想,不光於此吧。其出家為僧,多少與居住在西湖邊這樣一個大環境有關的。曾經讀余秋雨的《西湖夢》,他詳細闡述了西湖的宗教情結,這何嘗不是李叔同的情結?《西湖夢》中的一段,摘錄如下:
西湖的盛大,歸攏來說,在於它是極複雜的中國文化人格的集合體。
一切宗教都要到這裡來參加展覽,再避世的,也不能忘情於這裡的熱鬧;再苦寂的,也要分享這裡的一角秀色。佛教勝跡最多,不必一一列述了,即便是超逸到家了的道家,也佔據了一座葛嶺,這是湖畔最先迎接黎明的地方,一早就呼喚著繁密的腳印。作為儒將楷模的岳飛,也躋身於湖濱安息,世代張揚著治國平天下的教義。寧靜淡泊的國學大師也會與荒誕奇瑰的神話傳說相鄰而居,各自變成一種可供觀瞻的景致。
這就是真正中國化了的宗教。深奧的理義可以幻化成一種熱鬧的瀏覽方式,與感官玩樂溶成一體。這是真正的達觀和「無執」,同時也是真正的浮滑和隨意。極大的認真伴和著極大的不認真,最後都皈依於消耗性的感官天地。中國的原始宗教始終沒有像西方那樣上升為完整嚴密的人為宗教,而後來的人為宗教也急速地散落於自然界,與自然宗教遙相呼應。背著香袋來到西湖朝拜的善男信女,心中並無多少教義的蹤影,眼角卻時時關注著桃紅柳綠、蓴菜醋魚。是山水走向了宗教?抑或是宗教走向了山水?反正,一切都歸之於非常實際、又非常含糊的感官自然。
西方宗教在教義上的完整性和普及性,引出了宗教改革者和反對者們在理性上的完整性的普及性;而中國宗教,不管從順向還是逆向都激發不了這樣的思維習慣。綠綠的西湖水,把來到岸邊的各種思想都款款地搖碎,溶成一氣,把各色信徒都陶冶成了遊客。它波光一閃,嫣然一笑,科學理性精神很難在它身邊保持堅挺。也許,我們這個民族,太多的是從西湖出發的遊客,太少的是魯迅筆下的那種過客。過客衣衫破碎,腳下淌血,如此急急地趕路,也在尋找一個生命的湖泊吧?但他如果真走到了西湖邊上,定會被萬千悠閒的遊客看成是乞丐。也許正是如此,魯迅勸阻郁達夫把家搬至杭州:
錢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隨波不可尋,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滿蔽高岑。
墳壇冷落將軍岳,梅鶴淒涼處士林,何似舉家游曠遠,風波浩蕩足行吟。
他對西湖的口頭評語乃是:「至於西湖風景,雖然宜人,有吃的地方,也有玩的地方,如果流連忘返,湖光山色,也會消磨人的志氣的。如像袁子才,身上穿一件羅紗大褂,如蘇小小認認鄉親,過著飄飄然的生活,也就無聊了。」(川島:《憶魯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遊》)
然而,多數中國文人的人格結構中,對充滿象徵性和抽像度的西湖,總有很大的向心力。社會理性使命已悄悄抽繹,秀麗山水間散落著才子、隱士,埋藏著身前的孤傲和身後的空名。天大的才華和鬱憤,最後都化作供後人遊玩的景點。
西湖如夢,李叔同亦走在她的夢裡。
獨·西湖
對於西湖的愛,自古文人莫不如是。
千年以來,西湖邊斷橋殘雪從未停息,在這裡,蘇大才子緩緩吟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蘇小小微微皺眉,輕聲歎息:「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林和靖則是花間一壺酒,酣然盡興時,唱道:「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西湖邊從來都不缺乏美麗的愛情,在這裡,白娘子邂逅了許仙,梁山伯與祝英台十八相送……
才情若李叔同者,更不會錯過西湖。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任教期間,授課之餘,常常漫步白堤,感受著西湖的水,感受著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他曾經寫過一篇散文《西湖夜遊記》,是不可多得的遊記散文。全文並不長,僅僅五百餘字,摘錄如下:
壬子七月,余重來杭州,客師範學舍。殘暑未歇,庭樹肇秋,高樓當風,竟夕寂坐。越六日,偕姜夏二先生游西湖,於時晚暉落紅,暮山披紫,游眾星散,流螢出林。湖岸風來,輕裾致爽。乃入湖上某亭,命治茗具。又有菱芰,陳粲盈幾。短童侍坐,狂言披襟,申眉高談,樂說舊事,莊諧雜作,繼以長嘯,林鳥驚飛,殘燈不華,起視明湖,瑩然一碧;遠峰蒼蒼,若現若隱,頗涉遐想。因憶舊遊,曩歲來杭,故舊交集,文於耀齋,田子毅侯,時相過從,輒飲湖上。歲月如流,倏逾九稔。生者流離,逝者不作,墜歡莫拾,酒痕在衣。劉孝標云:「魂魄一去,將同秋草」。吾生渺茫,可曦然感矣。漏下三箭,秉燭言歸。星辰在天,萬籟俱寂,野火暗暗,疑似青磷,垂楊沉沉,有如酣睡。歸來篝燈,斗室無寐,秋聲如雨,我勞如何?目瞑意倦,濡筆記之。
李叔同對於西湖的喜愛,不言而喻。除了這篇遊記之外,他還創作了上述的歌曲《西湖》,甚是好聽。據豐子愷回憶,李叔同在學校教授音樂課時,曾教唱過這首《西湖》。此曲難度頗高,是一個三部合唱曲,所選用的曲調是一支西洋音樂,原作者為蘇格蘭作曲家亞歷山大·C·麥肯齊。
後來,在給南社友人的信中,他竭力誇獎西湖迤邐風光——
昨午雨霽,與同學數人泛舟湖上。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首,不覺目酣神醉。山容水態,何異當年袁石公遊湖風味?惜從者棲遲嶺海,未能共挹西湖清芬為悵耳。薄暮歸寓,乘興奏刀,連治七印,古樸渾厚,自審尚有是處。從者屬作兩鈕,寄請法政。或可在紅樹室中與端州舊硯,曼生泥壺,結為清供良伴乎?著述之餘,盼複數行,藉慰遐思!春寒,惟為道自愛,不宣。
前些日子,好友冰雪影兒前往杭州西湖遊玩,歸來後填了一闋《浣溪沙》,描擬了一幅「濃妝」西子圖,詞云:「柳浪聞鶯繞畫廊,擁紅疊翠黛春秧,冷香搖落舞雲裳。畫舫彩裙載夢處,簫歌一曲韻悠揚,薰風十里醉紅妝。」可惜,我至今沒有去過西湖,但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去的,去看看那片大師鍾情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