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19章 先生自號水仙王 (1)
    《初夢》

    雞犬無聲天地死,風景不殊山河非。

    妙蓮華開大尺五,彌勒松高腰十圍。

    恩仇恩仇若相忘,翠習明珠繡裲襠。

    隔斷紅塵三萬里,先生自號水仙王。

    李叔同詩詞的最大藝術特點是平易淺切、明暢易懂,然而,這首《初夢》卻是例外。此詩作於光緒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彼時,李叔同正留學於日本東京。

    對於這首詩,通常有兩種錯誤解讀。一是認為,此詩是一首禪詩,大抵是從「妙蓮」、「彌勒」字樣上推斷出的;二是認為,此詩表現出李叔同一腔憂國憂民之心,此種推斷,估計來自於此詩的首聯。

    《初夢》的意境之所以隱晦,主要是因為對創作背景的瞭解不夠深入,倘若足夠瞭解之後,其中語言意境便不言而喻。筆者閱讀大量資料後發現,其實,這是一首悼亡詩,所悼亡之人正是陳天華!如此一來,詩中尾聯的「先生」指的恰是陳天華,而並不是李叔同的自稱。對於《初夢》的兩種誤解,便不攻自破。

    陳天華是何許人?對近代史充分瞭解的人可能知道,但對於大部分讀者而言,可能頗為陌生,此處略微介紹一二。

    陳天華(1875—1905年),原名顯宿,漢族,字星台,亦字過庭,別號思黃,湖南新化人,清新化縣知方團(今榮華鄉)人。民族英雄、革命家、清末資產階級革命派出色的宣傳家。陳天華的母親早逝,其父為塾師,在他年幼的時候,便跟從父親識讀。後來,因家境貧寒,萬般不得已下,他經營小買賣用來補貼家用,但是對於學業仍然不放鬆,常常向人借閱史籍之類書籍,尤其喜讀傳奇小說,亦愛民間說唱彈詞。

    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初,陳天華考入省城師範館,同年春,獲官費留學日本東京弘文學院師範科。不久,逢沙俄企圖侵佔東北三省,引發拒俄運動,陳天華破手血書寄示湖南各學堂。湖南巡撫趙爾巽也被他的行為感動,親臨各學堂宣讀,並刊登於官報,還飭令各府、州、縣開設武備講習所,使湖南全省拒俄運動士氣不斷高漲。留日後,陳天華積極參與組織拒俄義勇隊和軍國民教育會,並「日作書報以警世」。同年,他先後撰寫了大名鼎鼎的《猛回頭》和《警世鍾》兩書,以血淚之聲,深刻揭露帝國主義列強侵略中國和清廷賣國投降的種種罪行,風行於世,影響甚大。後來,陳天華參與組織華興會,與黃興等密謀準備長沙起義;不久,他結識了孫中山先生,並於光緒三十一年七月,在東京參與發起組織了中國同盟會,他在書記部工作,任會章起草員,又任同盟會機關報《民報》編輯。1905年12月12日,陳天華在東京大森海灣投海自盡,以死報國,時年三十歲。

    陳天華蹈海而死的原因,是在東京參加了抗議日本政府《取締清、韓留學生規則》的鬥爭,決心以死來激勵國人「共講愛國」。他的這種思想與譚嗣同一樣——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流血而犧牲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對「康梁」持有偏愛的李叔同,自然對陳天華佩服得緊,寫下這首《初夢》便不奇怪了。陳天華蹈海而亡的具體經過是這樣的:

    光緒三十年(公元1905年)十月初六日,在清政府要求下,日本文部省頒布了《清國留學生取締(即管束)規則》,對留日中國學生的活動大加限制。規則頒布後,廣大中國留學生認為這一規則「剝我自由,侵我主權」,暗中醞釀一場反取締規則的運動。陳天華對日本政府的行為十分憤慨,但感覺到留學生中確有許多追求利祿之人和民族敗類,恐怕難於組織起統一行動,故沒有積極支持這場運動,還婉辭了宋教仁要他撰文號召的約請。從十一月初八日起,就讀於日本各校的八千餘名留學生同心同德,相繼集體罷課,使陳天華不勝驚喜。而日本政府控制下的報刊輿論卻對中國留學生的行動大加污蔑和指責。十二月十一日的《朝日新聞》,將中國留學生的集體罷課歸結為是「清國人特有的放縱卑劣性情所促成」。陳天華見此異常氣忿,但同時擔憂留學生一旦不能團結一致,把鬥爭進行到底,出現日本報刊攻擊的放縱卑劣的狀況,將是中國留學生和中華民族的奇恥大辱。

    他認為,此時用口頭呼籲去喚起學生團結堅韌可能是無力的,便毅然決定以身投海,以自殺來震驚國人,激勵留學生堅持鬥爭,並向全世界證明中國人不是放縱卑劣的芸芸眾生。他用了一天的時間,寫下三千言的《絕命書》,聲明他之所以蹈海,是為了使國人有所警悟,以實際行動,回擊外人對中國人的污蔑,他希望留學生們牢記「堅忍奉公,力學愛國」八字,臥薪嘗膽,刻苦求學,振興中華民族。他還在《絕命書》中對一系列革命的現實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中非常有價值的是他認為在宣傳革命時,要注重政治問題,而不宜過於強調民族問題,反對倡言戮殺滿族人民的復仇觀念。十一月十二日早晨,陳天華坦然離開寓所,將《絕命書》寄給留學生總會,然後從容地在東京大森灣投海。陳天華的蹈海,大大激勵了留日中國學生的反取締規則鬥爭,數千名留學生集體回國,驚動了國際輿論和日本朝野,使日本政府對取締規則作了新的解釋,承認了留日中國學生提出的一系列正義的要求。光緒三十二年(1906)閏四月初一日,陳天華的靈柩運抵長沙。初七日,長沙各界一萬餘人為他舉行了聲勢浩大的公葬。

    同樣身處日本東京的李叔同,同樣面對被列強欺凌的各種消息,他怎能不激動?正是這種情況下,一首《初夢》揮筆而就,既緬懷了先烈陳天華,又表明了自己的志向。

    「雞犬無聲」,曇穎《小溪》:「小溪莊上掩柴扉,雞犬無聲月色微」。「死」字更是讓人讀來觸目驚心,將夜晚的黑描寫到極致。「殊」,沒有區別;一樣。揚雄《解嘲》:「世異事變,人道不殊。」杜甫亦再《小至》詩中寫道:「雲物不殊鄉國異,教兒且覆掌中杯。」首聯寫出一股物是人非的滄桑感。

    頷聯寫景,當為虛寫。

    頸聯第一句很容易理解,是說如果恩仇能夠兩相忘。「翠習明珠」,一種佛教用品。「裲襠」,古代的一種背心,多為布帛所制,有夾有綿,男女皆可穿。在此處,應該是指用金屬做的一種護身戰甲。《樂府詩集·佚名·企喻歌辭》:「前行看後行,齊著鐵裲襠。」此句的意思是,如果能夠忘記恩仇,除非用「翠習明珠」這樣充滿仁慈的佛教用品來做護身戰甲。

    尾聯抒情。雖與先生(指陳天華)陰陽兩隔,卻彷彿看見先生豪邁地自稱為「水仙王」。何為「水仙王」呢?此處用一典故。宋代西湖旁有水仙王廟,祀錢塘龍君,故稱錢塘龍君為水仙王。蘇軾《書〈林逋詩〉後》詩:「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盞寒泉薦秋菊。」《飲湖上初晴後雨》詩之一:「此意自佳君不會,一杯當屬水仙王。」陳天華蹈海而亡,李叔同將他比喻成「錢塘龍君」這樣的人物,再合適不過了。如果不瞭解此詩背景,此句便難理解了。因此,讀詩唯有讀出其中的「真情」,才算讀懂讀透。

    獨·貓癖

    李叔同的「獨」還表現在他的性情和癖好上。最奇怪的是,他對養貓情有獨鍾,甚至留學日本後,還特意給國內朋友寫信,詢問他養的貓是否平安。姜丹書《追憶大師》記載:「上人少時,甚喜貓,故畜之頗多。在東京留學時,曾發一家電,問貓安否。」從十來歲起,他就喜歡養貓,最多時甚至養過十來只,並且,他敬貓如同敬人,並不是把貓當做寵物,而是當做朋友。其實,中國文人大抵是相似的,梁實秋在《未能忘情於詩酒》一書中,開篇便大話特話貓。文中,他旁徵博引,大顯性情才子的廣博知識,很是有趣。摘錄一部分,與讀者共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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