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一切都只是想像。那個時期,留學生是很罕見的,從國外留學歸來的學者受到了極大的尊重,甚至超過了通過科舉考試爬起來的文人墨客。李叔同離去的場景,該是約了不少至交好友,擺了酒席請了客,在眾人的祝賀聲中,踏上了東渡之路。李叔同應該是抱著希望前往日本的,因為,那裡有他的希望和夢想,有他的「吾師」康有為!離別之前,他欣然揮筆填了一闋詞《金縷曲·留別祖國》,希望此次的日本之行,能尋回救國之路。
關於清末的留學事宜,此處作簡單介紹。
清朝政府自同治末年開始向海外派遣留學生,當時最先去的是歐美等國家,近代留學史的開端始於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第一批幼童赴美留學。光緒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留學的熱點轉向日本,其原因可能是甲午戰爭之敗。
甲午一戰使向以天朝大國自尊的清王朝大為震驚,舉國上下受到極大的刺激,這次失敗對中國的震動之大,遠遠超過了1840年以來的中英、中美之戰。其原因一是在歷史上日本曾經為中國的藩屬國,且近代以來也一直受到西方列強的欺凌,經過明治維新後其國力大增,不得不讓清廷刮目相看;二是由於日本與中國是一衣帶水的毗鄰,其在近代化成功後對中國的野心和虎視,使中國自近代以來所產生的民族危機感日益加劇。於是一部分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及青年急欲至日本探究日本速強的原因,而朝廷中的一些大員也欲借鑒日本的經驗,使中國的變法取得速效。這一切,使得前往日本留學成為一種潮流。
早期留學生多邊緣人物而少「良家子弟」,到科舉改革時,留學已漸成學子的首選出路。嚴復在1902年觀察到:「近今海內,年在三十上下,於舊學根柢磐深,文才茂美,而有憤悱之意,欲考西國新學者,其人甚多。上自詞林部曹,下逮舉貢,往往而遇。」他自己在1910年赴京考試前給母親的信中就曾說,「現在時勢,科舉既停,上進之階惟有出洋留學一途。」這種心態到民國後已成普遍現象,民國「以官費留學為賞功之具」(許多人願領此賞,就最說明問題)。胡適在美國讀書時「留學界官費者居十之六七。」他認為今日「國內學生,心目中惟以留學為最高目的」。他們「以為科舉已廢,進取仕祿之階,惟留學為最捷。」那時一旦得一本科學位歸,即被「尊之如帝天」。世風已轉變如斯。
李叔同前往日本的原因,大抵有兩種:一是喪母之痛難以忘卻;二是學習日本的西洋繪畫技巧。無論如何,他終究去了日本。
來到日本後,李叔同很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態,將喪母之痛深深埋在心底,以一個全新的姿態去接受先進的知識。我想,他的性子該是外向的,擅長與人打交道,因而很快便在日本文化圈翻轉地風生水起。他在上野美術學校專攻繪畫之餘,又在音樂學校學洋琴,並師從黑田清輝、音上郎二氏游。此後,他更是結識了當時的著名戲劇家籐澤淺二郎先生,得其指導,與諸多留學生組織了風靡一時的春柳劇社。
恰如豐子愷在《法味》中所說,「在日本時的他,聽說生活很講究,天才也各方面都秀拔。他研究繪畫,音樂,均有相當的作品,又辦春柳劇社,自己演劇,又寫得一手好字,做出許多慷慨悲歌的詩詞文章。總算曾經盡量發揮過他底才華。」
李叔同是一個很能適應環境的人,在上海的時候,他是風流倜儻的才子;到日本之後,轉身一變,成了溫文爾雅的紳士。更為難得的是,到日本後,他果斷地剪掉了長辮,改為三七分的西式髮型。這對恪守「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中國人而言,是非常難得的一面。或許,這就是李叔同的「獨」吧。
關於他到東京之後的生活,據內山完造在《弘一律師》中記載:「據說弘一律師,俗姓李,名岸,又名哀,字叔同。會留學東京,學洋書於上野之美術學校又在音樂學校學洋琴。在留學時生活會大大改變。早浴,和服,長火缽。諸如此類的江戶趣味,也會道地地嘗過呢。又據說,他會是中國戲劇革命先驅春柳劇社之主幹,在東京公演過《茶花女遺事》等劇。直至今日為止,油畫的造詣,尚無出他之右者。」由此可見,他已經是真正做到了入鄉隨俗了,且非常出色。李芳遠也在《春柳時代的李哀先生》中提及:「李哀先生東渡後,既入上野美術學校,明年復從黑田清輝、音上郎習美術,音樂。其時所過的生活,據他為我說,的確是相當的考究。又據夏丐尊先生與我的信說:李先生在日本因專僱用『莫物樂』,因是,可以想見其時生活之一斑了。」
值得一提的是,李叔同在日期間,獨力主辦了一刊《音樂小雜誌》,他所作音樂小雜誌文章,清詞麗語,當時流傳甚廣。雜誌在東京印刷,寄回上海發行,可以說,特立獨行的李叔同又創造了一個「中國第一」——中國第一份音樂雜誌。
在《音樂小雜誌》序言開頭,李叔同寫道:
閒庭春淺,辣梅半開。朝曦上衣,軟風入媚。流鶯三五,隔樹亂啼;乳燕一雙,依入學語。上下宛轉,有若互答,其音清脆,悅魄蕩心。若夫蕭辰告悴,百草不芳。寒蛩泣霜,杜鵑啼血;辣砧落葉,夜雨鳴雞。聞者為之不歡,離人於焉隕涕。又若登高山,臨巨流,海鳥長啼,天風振袖,奔濤怒吼,更相逐搏,砰磅訇磕,谷震山鳴。懦夫喪魄而不前,壯士奮袂以興起。
用詞典雅清麗。
繪畫、演戲之餘,李叔同並沒有放棄自己在詩詞方面的天賦,東渡留學期間,他留下不少優秀的詩詞作品,如《高陽台·憶金娃娃》、《醉時》、《春風》、《昨夜》等。大量的詩詞作品中,不乏感懷家國之作,《初夢》二首,最能反映他當時的心境,透過文字,隱約可見他的思想依舊受到康有為、譚嗣同等的影響。《初夢》如下:
雞犬無聲天地死,風景不殊山河非。
妙蓮華開大尺五,彌勒松高腰十圍。
恩仇恩仇若相忘,翠習明珠繡裲襠。
隔斷紅塵三萬里,先生自號水仙王。
關於他的詩文創作,還有一件逸事,此處略敘,以饗讀者。
初到日本後,李叔同感覺到日本的進步和國家的復興,因而受到了強烈的視覺刺激,內心激動無比。隨即,他揮筆寫成一首《書憤》——
文采風流上座傾,眼中豎子遂成名!
某山某不留奇跡,一草一花是愛根。
休矣著書俟赤鳥,悄然揮扇避青蠅。
眾生何用干霄哭,隱隱朝廷有笑聲。
此後,他曾將這首即興之作寄給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報》。誰料,如此佳作竟然被擱置於校對間,無緣刊發。後來,梁啟超偶然發現此詩,吟詠之餘,感慨不已,並將此事記在了《飲冰室詩話》中。
新民社校對房一敝箑,忽有題七律五章於其上者,塗抹狼藉,不能全認識,更不知誰氏作也,中殊有侍語。第一章末聯云:「行矣臨流復一歎冷然哀瑟奏雍門。」第二章末二聯云:「休矣著書俟青鳥,悄然揮扇避青蠅。眾生何事幹霄哭,隱隱朝廷有笑聲。」
其實,這首詩究竟是不是李叔同所作,尚無定論。有學者認為,此詩是馬君武所作,傳為李叔同的作品,是以訛傳訛。馬君武何許人?馬君武(1882—1940年),名和,字貴公,廣西桂林人,是著名的民主革命者,在中國學術史和政治思想史上有相當地位。馬君武是李叔同同學謝無量的好友,又是李叔同知交馬一浮的朋友,想必他們是有所交往的。當然,這些爭議讀者大可不必理會,就當是一段文壇逸事吧。
「風景不殊山河非」,東京雖好,卻終究是異鄉。宣統二年(公元1911年),李叔同結束了自己長達六年的留學生涯,返回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