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縷曲·留別祖國》
披髮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枝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來、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是祖國,忍辜負。
光緒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秋。李叔同懷著喪母之痛,闊別祖國,踏上了東渡日本的求學之路。離開之前,他寫下這首《金縷曲·留別祖國》,有對過去種種的了結,亦有對未來報效祖國的誓言。
上闋首句,「披髮佯狂」用箕子典故。箕子,文丁的兒子,帝乙的弟弟,紂王的叔父,官太師,封於箕。因為自身的政治主張得不到推行,其志不遂,他「披髮佯狂,漆身為厲」,於是,「違衰殷之運,走之朝鮮」,建立東方君子國,其流風遺韻,至今猶存。
佯狂,是一種中國特有的精神狀態和政治態度。狂,意味著一個人沒有能力把握自己的行為和思想,因而無論真狂假狂,只要狂了,就表示對自己社會生命意義的否定。因此,我國古代有不少隱士、君子,在面臨勢與道、忠君與歸順等「魚與熊掌難以兼得」的情況下,往往選擇佯狂。似乎,佯狂成了「是」與「否」之間的另一種選擇,並且代表了一種被容忍的、模糊的價值觀念。而強勢的一方也不深究「狂」的真與假,容忍其模糊價值的存在,就是不為淵驅魚。相應地,佯狂人士便因為事實上的堅持,而具有了一種人格美。
再追溯到上古時期,狂是一種「迷」的狀態,是上古巫師和先民經常體驗的一種心態。只有處於狂迷狀態,人才能和神溝通,所以,它不但是一切藝術創造的出發點,也是一切宗教情懷的出發點。
西方哲學家對於「狂」的理解又與中國不同。柏拉圖在《伊安篇》中試圖解釋這種狀態——蘇格拉底和詩人伊安探討為什麼伊安朗誦的《荷馬史詩》能夠深深打動聽眾,其原因是,詩人荷馬將某種神秘的東西傳遞給朗誦人伊安,伊安又通過朗誦傳遞給聽眾,伊安和聽眾就一起隨著詩歌的內容或悲或喜,或激動萬分,或驚恐萬狀。他認為,這即是一種「狂迷」。當然,西方人沒有我國古人那麼多彎彎腸子,他們所謂的「狂」,便是一種真狂。
開篇,李叔同以箕子自喻,報國無門之下,只能「披髮佯狂」,東渡日本。
緊接著,李叔同用「暮鴉」、「衰柳」、「西風」等幾個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典型意象,勾勒出了一幅烏鴉悲啼、楊柳怨別、秋風蕭瑟的淒愴蒼涼圖景。自古以來,「鴉」的出現往往會增添一份蕭瑟和淒涼,渲染一種昏黃、衰敗、黯淡的氣氛,如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通過一系列意象的描寫,李叔同勾勒出國內的黑暗情形,並發出「破碎河山誰收拾」之問。當然,這種問句是不期待回答的,他的內心深處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此去日本,正是為了尋找救國之道。
「行矣臨流重太息」,「流」指江水,「太」是通假字,通「歎」,太息就是歎息的意思。此種用法最初見於《莊子·秋水》:「公子牟隱機大息,仰天而笑。」最廣為人知的,莫過於《楚辭·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相思」,《文選·左思〈吳都賦〉》云:「楠榴之木,相思之樹。」干寶的《搜神記》中更是給了相思樹一個美麗的傳說。戰國時宋康王舍人韓憑之妻何氏美,康王奪之。韓憑自殺。何氏亦投台而死,遺書願合葬。康王怒,使人分埋之,兩塚相望。宿昔之間,有大梓木生於兩塚之端,旬日而合抱,根枝交錯,又有雌雄鴛鴦棲宿樹上,晨夕不去,交頸悲鳴。宋人哀之,因稱其木為相思樹。
「紅豆」,相思之物,王維《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一直以來,讀者似乎都有一種誤解,這首《相思》是送給情人之作。而實際上,這首《相思》還有一個題目——《江上贈李龜年》,是一首地地道道的贈友離別詩。
而這番相思離愁,則是比酒更濃。
下闋,以景起興。「漾情」,快要溢出的情感。「淞」即淞江,通稱「吳淞江」亦稱「蘇州河」,發源於太湖,到上海跟黃浦江合流入長江。此處應指與黃浦江合流的那一段。「溜」,流動。孔欣《置酒高堂上》云:「生猶懸水溜,死若波瀾停。」此時此刻,詩人不得不感歎,濃得快要溢出的情感啊,彷彿黃浦江水一般,不知不覺間就要隨著往日時光而流走。頗有些「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惆悵之感。
緊跟著,李叔同回憶過去,生出漂泊之感。其實,他所經歷的二十多年裡,不過是從天津遷往了上海,談不上什麼「絮飄萍泊」,詩人的感情難免過於纖細。緊跟著,詩人又充滿了自豪感——二十文章驚海內。這句話的確是真的,彼時的李叔同,在海上文壇具有一定的地位。
但是,就算能寫出一手錦繡文章又如何呢?只不過是空談而已,依然無法改變國家之苦難。此時此景,詩人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然而,他不甘心,他要上下求索,尋找救國之道!李叔同憤然而起,「聽匣底、蒼龍狂吼」。此處的豪邁氣概,一如「醉裡挑燈看劍,夢裡吹角連營」!
長夜漫漫,如何入睡?
芸芸眾生,誰人去度?
此處的「度」,應該是救眾生於苦海。《紅樓夢》有這樣一句:「有一個道士三言兩語把人度了去。」這個「度」,卻是狹義的,二者不能混淆。
若眾生能解脫,我就算「心肝剖」又如何?這是李叔同的宏願,亦是他的誓言。為了度脫群生於水火,拯救祖國於危難,自當不惜肝腦塗地,心剖膽裂,摩挲著匣底長劍,蒼龍怒吼般向前衝去。這是李叔同東渡扶桑時的自我寫照。末句雖言「忍辜負」,實際上是「不忍辜負」。正是抱著這樣的心願,李叔同踏上了異國求學之旅,打開了其藝術人生的新篇章。
獨·東渡
天微微亮。
污濁的黃浦江上飄滿了落葉,一片一片猶如被命運戲弄的窮苦人一般,在白得發灰的泡沫中起伏。一艘輪船孤零零地停在江心,岸邊,數個穿著長袍的男子不停地揮手。或許,他們還在一遍遍地喊著:「珍重,再見……」可是風浪太大,將他們的聲音全部吞噬了。船甲之上,站立著一名年輕人,灰色衣袍,低眉不語。他的心裡卻是翻江倒海,感慨無限。去國懷鄉啊,這一去,何止千里萬里?不是數年之前的遷徙,更不是自法租界卜鄰里搬到城南草堂,而是遠離故土,踏上異國!
分別的場景是這樣的嗎?
已經是秋天了,唯有黃昏的餘暉照著,落滿了整個水面,亮得人眼酸。彼時的李叔同剛剛二十六歲,卻已先後經歷了喪父失母之痛,如今更是不得不踏上一片未知的國土。他看著江水,是否想起「半邊瑟瑟半邊紅」?又是否想起「西出陽關無故人」?只是,當輪船緩緩駛出黃浦江,滑落的水痕,淒涼如淚。
不知為何,我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如此的場景,顯得既悲壯又淒涼,既無奈卻又充滿對未來的渴望。離開,是結束也是開始。從此,他就像一隻孤雁,漂泊在外,尋找他夢想中的藝術殿堂和幸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