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16章 哀樂到心頭 (2)
    那一日,天有些陰,俞氏熬好了藥,叔同端了一勺一勺地餵給了母親。王氏的神情尚好,竟撐起了笑容,詢問起她最愛的「三郎」的學業和生活。李叔同亦感到欣慰,盡挑些喜慶的事情跟母親講——小李端虎頭虎腦、活潑可愛;俞氏溫淑嫻良、得體大方;學業也好,新寫了《祖國歌》等——說到這裡,他淺淺地哼起《祖國歌》,他的聲線並不高,嗓音也不嘹亮,淺淺唱起卻有幾分別樣的韻味。王氏笑了,然後沉沉睡去。

    李叔同幫母親掖好被子,轉身離去。

    他的心情是沉重的。母親雖然一直微笑,可是,他看到母親笑容下的疲倦和憂心,他知道母親在世的時日恐怕不多了。他歎息一聲,母親的壽衣、壽棺該準備了。然後,他拐進了一家棺材鋪。王氏辛勞一世,生前並沒有享受到什麼榮耀,反而因為做了第五房姨太太,受到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李叔同決定選用上等木料,讓她故去後能體面些。走過一排排棺材,李叔同有些恍惚,彷彿行走在死亡之間,有點明悟,卻又抓不住。

    最後,他的目光被一尊棺材吸引住。用料是柳州的楠木,外部的裝飾也極佳。正面材頭上畫的是碑亭鶴鹿,琉璃瓦大廳上翱翔著數只雪羽仙鶴,兩旁是蒼翠聳立的青松,廳前是大幅青青草地夾雜著百花叢生,中間是通往大廳的石階路徑,頗顯清潔幽雅,恍如人間仙境。材頭正上方寫著「安樂宮」三個大字。兩旁分別畫著騰雲駕霧的黃金龍追,龍首高昂,追逐著光彩熠熠的寶珠。周圍更是畫著古琴、古畫、梅蘭菊竹、桃榴壽果等。

    就這個吧。他剛剛準備付賬,突然,店門口冒出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滿頭大汗地對他叫道:「少爺,老太太……快不行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這一聲猶如晴天霹靂!他手中的錢袋,「啪」的一聲落到了地上,卻顧不得撿起,飛快向城南草堂方向跑去。

    似乎起風了,刮得他的耳朵生疼,吹得他淚如雨下。那一刻,他彷彿一個小孩,只知道奔跑,奔跑……前方究竟在哪兒?回到從前,那一個個迷茫的日夜,一個個哭泣的日夜,擁抱他、撫摸他的人,再也不在了!

    「李廬」就在跟前,已依稀聽到俞氏的抽泣聲,可是,李叔同的腳好似生了根,不敢向前邁進一步!許久之後,天似乎更暗淡了,他的臉頰已經麻木,淚水已經流乾。一步步挪向前,終於看到王氏冰冷的臉龐,轟然跪下。離開時,笑容依稀;再見時,陰陽相隔。

    ……

    數日後的一個凌晨,白綾漫飛。

    一輛馬車,載著靈柩緩緩向北行去。如同來時那般,一切依舊是寂靜的,唯有枯寂了一冬的樹冒出些許不和諧的嫩芽。車內,幼兒在俞氏的安撫下,終於安靜下來。年少的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生離死別,根本不知道,他們再也見不到祖母了。李叔同親自駕著馬車,日夜兼程,不久就趕回了天津。

    老家早已接到了消息,雖沒有闔府掛白,卻也添了不少肅靜之氣。

    然而,母親的靈柩雖然已經運抵天津,但叔同與其仲兄文熙卻產生了分歧。作為兒子,叔同當然要求將靈柩移入宅內,仲兄則堅持舊規,「外喪不進門」。經過親友們調停說和,達成妥協,靈柩進入舊宅,由門房老張爺張順吊線找正,安置於客廳正中。

    此後,排除了眾位叔伯的建議,李叔同破除舊習,為其母舉行當時很罕見的新式追悼會,期間,他親寫悼詞並唱了《輓歌》。就這樣,辛勞一生的王氏離開了人世,終年四十五歲。治喪之後,叔同悲傷難以自抑,改名李哀,字哀公,以示對母親的追念。然後,他將妻兒安置在天津,獨自返滬。

    關於李叔同為母親舉辦的喪儀,當時天津《大公報》記者,曾於7月底8月初,連續三次作了報道。第一次,7月23日以《文明葬禮》為題先作預告。報道說:

    河東李叔同君廣平,新世界之傑士也。其母王太夫人月前病故,李君特定於本月廿九日開追悼會,盡除一切繁文縟節,別定新儀。本館已得其儀式及哀歌,因限於篇幅,俟再登錄。

    越日,以《天津追悼會之儀式及哀歌》為題,報道說,追悼會「備有西餐,以饗來賓」。並錄入李叔同所擬下列《哀啟》全文:

    啟者,我國喪儀繁文縟節,俚俗已甚。李叔同君廣平願力祛其舊。爰與同人商酌,據東西各國追悼會之例,略為變通,定新儀如下:

    (一)凡我同人,倘願致敬,或撰文詩,或書聯句,或送花圈花牌,請毋饋以呢緞軸幛、紙箱紮彩、銀錢洋圓等物:

    (二)諸君光臨,概免弔唁舊儀,倘願致敬,請於開會時行鞠躬禮;

    (三)追悼會儀式:(甲)開會,(乙)家人致哀辭,(丙)家人獻花,(丁)家人行鞠躬禮,(戊)來賓行鞠躬禮,(庚)散會。同人謹啟。

    同一天,《大公報》還刊登了兩首哀歌,一為《追悼李節母之哀辭》,歌詞是:「松柏兮翠蕤,涼風生德闈。母胡棄兒輩,長逝竟不歸?兒寒誰復恤?兒饑誰復思?哀哀復哀哀,魂兮歸乎來!」

    關於李叔同對其母的感情,他的弟子豐子愷在《法味》一文中曾經描述過,片言隻語摘錄如下:

    他家在天津,他的父親是有點資產的。他自己說有許多母親,他父親生他時,年紀已經六十八歲。五歲上父親就死了。家主新故,門戶又複雜,家庭中大概不安。故他關於母親,曾一皺眉,搖著頭說,「我的母親——生母很苦!」他非常愛慕他母親。二十歲時陪了母親南遷上海,住在大南門金洞橋畔一所許宅的房子——即所謂城南草堂,肄業於南洋公學,讀書奉母。他母親在他二十六歲的時候就死在這屋裡。他自己說:「我從二十歲至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此後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一直到出家。這屋底所有主許幻園是他的義兄,他與許氏兩家共居住在這屋裡,朝夕相過從。這時候他很享受了些天倫之樂與俊游之趣。他講起他母親死的情形,似乎現在還有餘哀。他說:「我母親不在的時候,我正在買棺木,沒有親送。我回來,已經不在了!還只四十五歲!」大家庭裡的一個庶出的兒子,五歲上就沒有父親,現在生母又死了,喪母后的他,自然像游絲飛絮,飄蕩無根,於家庭故鄉,還有什麼牽掛呢?他就到日本去。

    從《法味》中可以看出,李叔同之所以東渡日本,與其母的離世有很大關係。事實上,母親的早逝,對他的影響是巨大的。同樣是《法味》中,豐子愷這樣寫道:「如果他沒有這母親,如果這母親遲幾年去世,如果這母親現在尚在,局面又怎樣呢?恐怕他不會做和尚,我不會認識他,我們今天也不會來憑弔這房子(指城南草堂)了!」這段雖有些武斷,卻何嘗不是道理呢?

    早年喪父,青年喪母,人生之悲,莫過於此吧。

    母親過世之後,李叔同彷彿換了一個性格,再也不是那個章台走馬的風流才子,而是一個無限追思母親的孩子,是一個用實際行動來回報母恩的兒子。

    無論如何,李叔同即將東渡了,迎來了他人生中另一個篇章。在日本,他將系統學習西洋畫、音樂,並將最先進的舞台藝術帶回國內。當然,更重要的是,此去日本,他邂逅了一生最愛的女子——枝子。

    寫到此處,我莫名地想起人文主義之父彼特拉克的話——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或許,李叔同要的並不多吧,可是,就是那麼一點點,卻難以得到。多年以後,當他皓首佛經時,或許會有更大的體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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