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13章 幾許秋容嬌欲流 (1)
    《早秋》

    十里明湖一葉舟,城南煙月水西樓,幾許秋容嬌欲流,隔著垂楊柳。

    遠山明淨眉尖瘦,閒雲飄忽羅紋縐,天末涼風送早秋,秋花點點頭。

    此詞延續了李叔同的一貫風格,意境高雅,詞句通順,流暢自然,不用僻典,人人可懂。在音韻上,頭二句的前六字,仄(二字)音節和平(二字)音節交換使用,這與律詩的規則一樣。第三句「幾許秋容」從仄音入,打破唐詩「黏」的苛刻要求,緊跟著,「隔著垂楊柳」變成五字句,雖然失黏,卻沒有音節雷同的問題。此詩最大的特點就是平仄通押,「舟、樓、流」是平聲,「柳」是仄聲;「瘦、縐」是仄聲,「秋、頭」是平聲,相間押韻,並無不妥。如此一來,雖打破了唐詩的規格,卻更加詩意縱橫,便於吟唱。

    《早秋》,雖寫的是秋景,實際上卻是一首情詩。在這個秋風颯颯的時節,詩人無限懷念曾經美好的愛情,那些嬌柔美貌的女子,在他面前浮現,恍若一場夢。從整體上看,此詩意象朦朧,既像是早晨的淡光斜影,又好比是傍晚時分伴著薄薄輕霧的村旁野地,真實卻不淒美。雖然寫的是秋景,卻是極淡的基調,有著婉轉的意蘊,思想邈遠、安閒、淡定。

    「十里明湖一葉舟」,不知為何,第一次讀到這首詩時,我的腦海中浮現的是張國榮版電影《倩女幽魂》的場景。一夕浮光,小倩帶著寧采臣自姥姥手中逃脫,避進一間小小的旅館。彼時,薄霧四起,天光微開。小倩白衣白裙,展開一幅畫卷,其上題有一詩,兩人緩緩吟道——

    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

    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

    詩寫得並不算好,卻勝在場景優美,令人過目難忘。才子佳人,書生女鬼。廝殺過後的微憩,絕境之中的甜蜜。再配上王祖賢飄飄欲仙的氣質,張國榮眉目清秀的書卷氣,怎能不讓人羨慕?

    或許,李叔同少年時也曾與一位佳人執手相看,只不知是楊翠喜,還是李蘋香?其實,從次句「城南煙月」中可以看出,李叔同的這首《早秋》還是寫給李蘋香的。「城南」應指「城南草堂」,李叔同初至上海時,曾借住於此,並邂逅了上海詩妓李蘋香,在一段日子裡,彼此相交莫逆。

    「秋容」,明指秋色。李賀《追和何謝銅雀妓》:「佳人一壺酒,秋容滿千里。」陸游《秋陰》詩:「陂澤秋容淡,郊原曉氣清。」實際上,此處卻有暗指,指心中懷念之人的容顏。猶記得,當年臨水西樓,隔著垂柳望見的嬌容,如今是否亦像這秋色一般凋零?還記得那時在十里明湖之中蕩漾著輕舟嗎?陣陣涼風之中,詩人與李蘋香懷著共同的祈願,吟詩下酒,如今,這樣的歲月已經無可奈何地送走了一秋又一秋。

    李叔同曾云:「物忌全勝,事忌全美,人忌全盛。」在他的眼中,「遠山」亦是瘦的。可是,瘦的又何止是遠山?將「山」比作女子的眉並不是什麼新鮮的比喻,大才子袁枚《游籠山懷古》詩云:「湖鏡幾窺紅粉倩,山眉猶學黛娥嬌。」姚燮《韓莊閘舟中七夕雜詩》:「煙外柳絲湖外水,山眉淡碧月眉黃。」詞中亦不乏此類的比喻,如柳永《八聲甘州》:「斷虹霽雨,淨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梅三子《女冠子》詞:「斂山眉。孤月天邊瘦,群芳世外肥。」然而,李叔同此句並未拾人牙慧,一個「瘦」字,寫盡風情,遠山仿若盡收眼底;文字背後的女子,嬌柔可憐的形象更是力透紙背。

    「閒雲飄忽羅紋縐」,此句中,明寫秋景,實寫女子的意味,愈發明顯。

    末句可謂是名句,將秋天那種爽朗、遼闊之情,一一展現。在詩人眼中,秋天不是愁苦的,不是暗示離愁的,而是有著點點黃花,微笑迎風。正是這一句,將全詩的格調提高,使之「哀而不傷」,否則,此詩最多只能算是哀怨之作,入不得品。

    寫秋詩詞中,有不少佳品,如王勃《秋日登洪府膝王閣餞別序》:「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劉禹錫《秋詞二首》:「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秦觀《木蘭花》:「綠荷多少夕陽中。知為阿誰凝恨、背西風。」李璟《浣溪沙》:「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李叔同的這首。

    同樣,這首《早秋》是可以唱的,李叔同為之譜曲,四分之四拍子既流暢又深沉,既順應自然的漸進、又彷彿每前進一個音符都有若干餘情未了的留戀。聆聽《早秋》,似乎每一個音符都在敘述當年的那段情,那段意。

    獨·聲色

    深夜的雨總是顯得那麼多情,滴滴答答地從屋簷上滴下來,浸濕了整個地面,好似氤氳著萬物的霧氣。透過窗戶,青竹已不那麼翠了,細長的葉片落滿地,摻雜著雨污,顯得愈發頹敗。遠處的燈籠在風中飄零著,更添孤單。

    天韻閣,侍女點燃了心香,將輕紗帳緩緩放下,淡紫色的輕紗好似一層濃霧,將她的視線完全遮蓋住。她慵懶地動了動,剛想開口,又歎了口氣,然後,她聽到了侍女關窗的聲音。那一聲,並不響,卻好似將她的心門完全關緊了一樣。她閉上眼,半躺著,心中卻酸痛無比。他不會來了,對嗎?

    「小姐,夜深了,您還是早點休息吧。」

    這已經是侍女第三次催她了。可是,她的心怎能安靜下來呢?

    不見他,是一月?還是半年?她忍不住輕輕念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念到「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時,她眼中盈盈欲滴的淚水再也忍耐不住,彷彿泉湧一般流了出來。

    「小姐……」侍女吞吞吐吐,過了片刻,似乎下定了決心,問道:「您在等李先生嗎?」

    她止住淚,思緒有些混亂。是在等他嗎?等那個自稱「惜霜仙史」的翩翩美少年?第一次與他相見,是在光緒二十七年,亦是如同眼前一般的雨夜。只是,那時的雨是多麼纏綿悱惻,怎像如今這般清冷。

    初次見面時,自己便沉溺了。她知道,已無藥可救。

    該是怎樣的美好?穿著一襲白衣的少年,有著姣好的面容,舉止神情亦是驕傲的,那種驕傲卻不會讓人心生不快,只會覺得他生來就該如此。

    彷彿是被鬼迷了心竅,她開口便邀請他進了天韻閣。

    親手沏了茶,是正宗的西湖龍井。挺直削尖的葉片兒靜靜地垂在白瓷茶杯裡,顯出幾分俊秀氣息。淡淡聞起來,香馥若蘭,其色杏綠,清澈明亮,葉底嫩綠,勻齊成朵,芽芽直立,栩栩如生。她對於茶藝是有幾分自得的,曾經狠下了幾分功夫,便是《蘇報》主筆章士釗先生亦對她的茶頗為讚賞。

    那少年淺嘗一口,也是誇獎。

    她的視線卻被少年的一雙手給吸引住了。白皙修長的指節,襯著透出釉光的白瓷杯,顯得愈發優雅。彼時,她剛剛二十出頭,恰是生命中最好的年華,面如芙蓉眉如柳,與少年相對而坐著,好似一幅美好的畫。

    他們談著詩,品著茶,得意得有些忘形,然後相視一笑。現在想想,那樣的歲月,分明快樂得像夢,卻又是真實存在過。或許,因為擁有過,才更加悲傷吧。

    她記得,在最後離開時,少年留給她三首七絕,每一字都刻入她的腦海。

    滄海狂瀾聒地流,新聲怕聽四弦秋。如何十里章台路,只有花枝不解愁。

    最高樓上月初斜,慘綠愁紅掩映遮。我欲當筵拼一哭,那堪重聽《後庭花》。

    殘山剩水說南朝,黃浦東風夜卷潮。《河滿》一聲驚掩面,可憐腸斷玉人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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