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14章 幾許秋容嬌欲流 (2)
    那樣的詩,並沒有太多兒女私情,她卻知道,他視她為紅顏,為知己。可是,時間恍惚啊,轉眼間三年流逝而去。如今的他,又在何方呢?這樣一個溫暖的七夕夜,本該是「家人竟喜開妝鏡,月下穿針拜九霄(唐·權德輿《七夕》)」,為何她卻輾轉反側,孤枕難眠?聽說,他又結識了上海灘的名伶朱慧百、謝秋雲,想必是不寂寞的;更何況,他在老家天津還有位楊翠喜呢。

    少年總是多情。

    心字香的味道有些濃郁了,熏得她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夜愈發深沉了,隔著玻璃窗,已完全無法看出外面的景色。或許侍女已經入睡,她不想吵醒別人,便任憑心字香默默地燃燒著。這個雨夜,她似乎特別的惆悵,想起過往的總總,然後,讓淚水將自己淹沒。

    她出生在徽州,幼小的時候便是方圓百里公認的才女,三歲吟詩,八歲作賦。甚至,當地一位名宿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她的詩作,讀後拍案叫絕,讚道:「此種警艷,當於古人遇之,至於今人,百年來無此手筆!」本來,她就該在這種才女的讚賞中活下去,日後尋個好人家嫁過去,相夫教子,白頭偕老。可是,這樣平淡的意願,對於她而言,卻是一場無法觸及的夢。

    天妒紅顏,災難的開始是在她十八歲的那年。

    那一年,她忽然特別想看一場賽馬會,耐不住愛女的撒嬌,她的母親和兄弟帶著她來到了燈紅酒綠的大上海。週遭的一切,讓來自嘉興的母女看花了眼,賽馬會、戲院、法國總會、各種聞所未聞的奢侈品,很快,他們三人便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盤纏。大上海雖然繁華,可是,沒有錢卻寸步難行。恰在此時,她遇到了生命中最轉折又讓她最痛恨的男子,那人姓潘,具體名字已無法考證。潘自稱是嘉善縣人,與她老家嘉興是鄰縣,願意資助她們。那個男人是怎樣的心思呢?相貌不錯,口才更佳,將她的母親和兄弟哄得開心極了。終於,在數日後,圖窮匕見。潘提出娶她為妾,母親傻眼了。可是,拿人手短,她的母親不得不同意。就這樣,如花一般的才女,嫁給了潘為妾。

    這僅僅是災難的開始。

    潘姓男子雖然看起來儒雅,實際上卻是個無賴。他的原配妻子更是凶悍,見他另結新歡,不許他進門。無奈之下,潘只好帶著她來到了蘇州。他本就是個游手好閒的人,流連在人生地不熟的蘇州,連最基本的生計問題都無法解決。無奈之下,他再次打起她美貌的主意,竟然要她去做妓女!他自己當起了掮客,專門拉生意。

    那些個日夜,是怎麼度過的呢?

    她看著漆黑的夜,不敢回想。不管怎樣,她熬過來了,最終回到了繁華如夢的大上海。如花美貌加上滿腹詩情,她很快聲名鵲起,成為了海上名花。有的時候,能有這些虛名也算是好事,畢竟她擺脫了潘姓男子的糾纏,擺脫了接待那些滿身臭汗的市井大漢的厄運。

    然後,她遇見了他。

    才子佳人,詩酒唱和,風花雪月,情深意長……

    一切似乎都美妙不可言。她寫詩填詞,甚至刊印了幾部文集,《天韻閣詩選》、《天韻閣尺牘選》等,都是以居室命名的,甚得海上文人的追捧。

    如此這般,他們交往了6年,也相知6年。這是一場奇怪的愛情,他們並沒有相約白頭偕老,亦沒有什麼山盟海誓;可是,他們珍惜彼此見面時的濃情蜜意,他們懷念彼此相離時的刻骨思念。

    她為他寫過無數首詩,最出名的莫過於三首七絕:

    李叔同油畫作品《靜物》

    潮落江村客棹稀,紅桃吹滿釣魚磯。不知青帝心何忍,任爾飄零到處飛!

    春歸花落渺難尋,萬樹陰濃對月吟。堪歎浮生如一夢,典衣沽酒臥深林!

    凌波微步綠楊堤,淺碧沙明路欲迷。吟遍美人芳草句,歸來採取伴香閨。

    結局如何,已經不重要了。只要能夠在屋內等他,彷彿鐘擺,期待他准點來,然後准點去,這樣已經足夠了。

    天已經漸白了,七夕已經過去了,她亦要睡去了。

    她是上海詩妓李蘋香,他是風流才子李叔同。

    她是他的紅顏,卻不是愛人;他是她的知己,卻不是丈夫。

    讓我們將視線拉回,看一看他們的結局吧。不久之後,李叔同的母親病故,他深受刺激,決意告別詩酒風流的上海洋場,遠赴日本留學。這一別,便是他們的永別,六年的情緣,彷彿煙雲,永久消逝了。民國七年(公元1918年),李叔同在出家之前,將自己的存書、書畫作品以及印章全部捐贈了出去,其中包括和李蘋香互贈的詩畫。從此,他斬斷塵緣,正式出家,人稱弘一法師。

    我不知道,在無數個青燈古佛相伴的歲月裡,他會不會想起那個聰慧溫潤的詩妓李蘋香?想她沏茶時的淡定從容,想她隔窗瞭望的深情與落寞,想她落滿梨花的香肩,想她漸行漸遠的背影……

    多年以後,李叔同離世時,身邊僅有一名侍者,名喚妙蓮。多情者揣測,侍者妙蓮,便是出家後的李蘋香。這種想法雖然美好,帶著小說家的想像和奢望,卻終究不是現實。李蘋香並沒有出家。她與著名才女呂碧城的姐姐呂美蓀相熟,一度成為無話不談的詩友,直到晚年時還經常保持聯繫。根據呂美蓀的回憶,李蘋香並沒有出家,而是在多年後黯然離世。

    才子佳人終究是夢裡才會出現的事,紅塵冷雨中卻大多淒婉收場,如同片片凋零的花,點綴著歷史的夢。

    註:1光緒三十年的七夕夜,李叔同應該是在上海名妓謝秋雲的居處,並寫下一首《七月七日在謝秋雲妝閣詩以謝之》詩以留念。

    風風雨雨憶前塵,悔煞歡場色想因。十日黃花愁見影,一彎眉月嫩窺人。

    冰蠶絲盡心先死,故國天寒夢不春。眼界在千皆淚海,為誰惆悵為誰顰。

    2李叔同在離開上海時,曾經寫下《和補園居士韻,又贈蘋香》七絕四首,足見他對這位不幸陷身青樓的女子,懷有深切的同情。

    慢將別恨怨離居,一幅新愁和淚書。夢醒揚州狂杜牧,風塵辜負女相如。

    馬纓一樹個儂家,窗外珠簾映碧紗。解道傷心有司馬,不將幽怨訴琵琶。

    伊誰情種說神仙,恨海茫茫本孽緣。笑我風懷半消卻,年來參透斷腸禪。

    閒愁檢點付新詩,歲月驚心鬢已絲。取次花叢懶回顧,休將薄倖怨微之。

    3李蘋香的天韻閣曾一度是海上才子聚集之地,其座上客包括明末四公子冒辟疆後人冒鶴亭、清末四公子之一吳保初,苦吟詩人陳子言以及國學大師章士釗。章士釗對李蘋香尤其喜愛,為其寫了傳記《李蘋香》,直到五十餘歲時,依舊對名噪上海的李蘋香念念不忘,寫下一首《虞美人》以示懷念。「芙蓉不逐東風去,還認秋來路。似能相識過來人,往日金剛坡上意相親。侯生曾被香君誤,閒卻尋花侶。可憐抵死憶吳門,除了觀音八面不成春。」詞中,他將李蘋香比成李香君,自比侯方域。令人奇怪的是,章士釗的這本《李蘋香》,其序言作者竟然是李叔同!

    4李叔同交往之海上名媛、妓女,除了李蘋香,還有朱慧百、謝秋雲、語心樓主人、歌郎金娃娃等。對於這些女子,他都曾寫詩填詞,也算是文壇佳話。現錄幾首如下:

    金縷曲·贈歌郎金娃娃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余夢影,樽前眉底。陶寫中年絲竹耳,走馬胭脂隧裹。怎到時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櫻桃,慢反紅情系。愁萬斛,來收起。泥分粉墨登場地,領略那英雄氣宇,秋娘情味。雛鳳聲清清幾許,銷盡填胸蕩氣,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無一事,問何如聲色將情寄?休怒罵,且遊戲。

    贈語心樓主人

    天末斜陽淡不紅,蝦蟆陵下風秋風?將軍已死圓圓老,都在書生倦眼中。

    道左朱門誰痛哭,庭前柯木已成圍。只今蕉萃江南日,不似當年金縷衣。

    5關於李叔同少年時期流連聲色場所之事實,很多著作中都寫得很隱晦,以為是其污點。我則不以為然。誰不曾年少,誰不曾輕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況俊秀風流如李叔同者?恰如姜丹書在《弘一律師小傳》中記載:「先是上人年少翩翩浪跡燕市,喜抱屈宋江之才花,恨行叔季之時會。一腔牢騷憂憤,盡寄托於風情瀟灑間;亦會走馬章台,廝磨金粉,與坤伶楊以喜,歌郎金娃娃,我妓謝秋雲輩以藝事相往遠。抑蓮為君子之花,皭然泥而不滓;蓋高冊流水,志在賞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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